这个初冬的早上六点半多一点，气球一样的太阳就会从东边的楼顶上晃晃悠悠的升起来。有时候是云霞蔚蔚的天气，太阳却耷拉着一张臭脸躲在云雾里别别扭扭的不肯出来冒泡，像极了林豆豆的起床气。更多的日子，太阳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起床号一响就呼啦一声爬起来了。

自从林豆豆读高中以后，我的懒觉生涯就结束了。本文开头的这个时间点，我和林豆豆多数都已经在路上，林豆豆的学校在这个城市的东边，地理位置决定了我们每一个新鲜一天的开始，都要迎着朝阳出发。

早晨的阳光，从东南两点的方向斜斜地透过挡风玻璃，正好打在眼睛上，我把挡阳板拉下来，阳光还是晃眼。时序还没过冬至，太阳应该在北纬23°26的位置，而我们的地理坐标是东经120，北纬30°16。经过简单计算，我告诉林豆豆我们与太阳有大约7°的偏差，而一开始我关于两点方向的判断是错误的。林豆豆就由衷的赞叹：老爸，你真是我的偶像。
我说：请叫我中尉，列兵。南回归线知道吧？地理知识要活学活用。

明白了，将军。林豆豆明媚的回答。

我对地理的知识融会贯通完全来自早期的阅读。刚当兵那会，连队的图书室只有《解放军文艺》算做是文学书籍，那个时期的的军旅小说都喜好以地理坐标来给作品命名。比如《北纬36度》，一看就知道写的是昆仑山兵站的故事，而《东经102》，那一定就是云南边境有战事了。这些仅从标题看起来就是宏大叙事的文艺作品，非常符合年少轻狂的我以天下为己任的假大空想。往往一篇小说读下来，人要在半空里飘荡好几日，感觉自己就如故事里的大神一样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足以睥睨众生。我这个令人发指状态，直到把班长也惹急了，把我罚去墙角站军姿，才会元神归位，理想跌落尘埃。

好在那时候好的小说不常有，《解放军文艺》也不常有。《解放军文艺》是月刊，每月十五号发行。到了这天，我就早早地买好一包春城牌香烟去贿赂连队文书，为的是得到优先阅读权。我之所以要每月损失一包烟钱，是因为我的二排长也是一文艺青年，这本刊物下来了要先紧着他读。但是常常他看完以后就说书弄丢了，急的让人跌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对二排长念念有恨，盖是因为他这爱丢东西的坏毛病。

现在想来，二排长是故意把书藏起来也不一定。因为整个连队里就我们两个文艺青年，文人相轻的毛病，彼此间应该都是有的。

文书黑且瘦，爱唱莲花落，爱偷偷调戏连长嫂子，喜欢吸春城牌烟。去年发生的最重要的大事就是山城的王都督调戏嫂子东窗事发，吓得躲进了领事馆，我知道王督没有发迹之前也是当过兵的，所以我一直怀疑这厮当兵的时候就是个文书。文书拿到我的香烟以后就眉开眼笑，根本不鸟我们牛皮哄哄的二排长，还散发着墨香的《解放军文艺》就到我手上了。

二排长姓胡，斯斯文文，爱读小说也就算了，可恶的是没事还爱捧着席慕容的诗集去看，年轻轻的就读出了一脸褶子。所以，现在你们应该原谅我对有以上体貌特征的人的傲慢与偏见。

在我的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占到了便宜。胡排长得到长久的思念，文书得到香烟。只是苦了我的班长，因为每个月我都会有那么几天混账的状态，一个恪尽职守的优秀班长怎么也斗不过一个英雄附体的士兵。班长命令我说：林，去和他们一起浇菜地。

菜地里永远不会培养出一个有谋略的将军的，班长。

班长说：那你去厨房帮厨吧。

一个扛着烧火棍的士兵是上不了战场的，班长。

班长就怒了：你以后给劳资好好说话。我说:对不起，班长，这是书里的对白，很明显台词里没有你这一句骂人的粗口。于是，气急败坏的班长背过身就跑去骂黑文书：格老子，我每月给你买包烟好了，你下次不把书藏起来，劳资就给你跪了。

我的班长是我新兵时期最为仰慕的人，他文武双全，军纪严明，风纪扣从来都扣的严丝合缝，他即使不穿军装都比林志颖帅气许多。我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但在我当兵的第一个年头那年冬天，他就退伍了。班长退伍以后，我的虚妄症不治自愈。

1990年的最后一期《解放军文艺》有一篇关于老兵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就叫《回归线》。故事里的主人公简直就是照着我的班长来写的，他为了军事比武放弃了两次考军校的机会，最后提干的名额也落空了，当兵的第五个年头，退伍回家。

和小说里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班长是穿着崭新的89式新式冬装离开的连队。班长的军装太旧了，我用刚发下来的新式冬装换了他那身旧军装，我能做到的就是让我的班长穿着新衣归故乡。

我读到《回归线》的那一夜，窗外下起大雪。我窝在床上读完那篇小说，钻进被窝子里蒙头大哭。那天早上我的班长刚刚离开他的部队，这个落雪的晚上他应该坐在咣当咣当的回家的绿皮火车上。火车的尽头，等待他的将是一段陌生的不知未来的人生。

班长走的时候把黑文书叫到操场上单练了一回，单练的结果最后是谁跪了连老天都不知道。不过班长走了以后，我再找黑文书要书，他就不肯收我的香烟了。文书抱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都是革命兄弟，你再这样客气我就给你跪了。

关于我班长的故事，在林豆豆的上学路上我断断续续的讲给她听。每一次林豆豆都意犹未尽，林豆豆总是喜欢问我：后来呢？我说没有后来了，后来就是每天升起的太阳，冬至以后在南回归线，夏至以后又去了北回归线。这叫轮回。

将军会生出白发，而太阳永远年轻。太阳是铁打的营盘，日子是流水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