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弟张光明是个医生。他小我六七岁，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当兵离家了，也就是说他的青少年时期基本没有我什么事，当我再见他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个瘦弱的小子好像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大块头的胖子。

医生跟我感情很铁，我每次回家他都要来找我斗酒。我们的关系之铁，主要表现在张光明从来不叫我表哥，他只叫我哥哥。在我们的语系里，哥哥这个称号不仅表示亲近，还带有敬爱的意思。我在家里忝列末位，心中一直向往做一回老大，表弟张光明的一声哥，极大满足了我的心意。

酒酣耳热时分，我觉得表弟这个称呼已经不能表达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了，就喊张光明是郎中。因为这个称呼有些来由，他总是要多为此喝两三杯。

表弟张光明学医有一半是被我三舅逼的。我三舅是一名兽医，四邻八乡鼎鼎有名。但我三舅对于他在兽医界如日中天的声望并不满意，他觉得自己的医学修养完全可以升级到郎中的级别。有时候去给人家的牲口看病，遇到那家里有人病了，我三舅就会帮人一并开出药方，不过别人接了药方好像并不去按方子拿药，却另外去看了大夫，这让我的三舅很受伤。于是自己发誓要培养一个医生出来，以免得自己的旷世医学断了继承。

我三舅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神技不好外传。于是张光明很不幸的被我三舅选中，高考以后去了一个专科学校学了中医。而他的弟弟张曙光就足够幸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读了师范。有时候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喝酒，曙光一定要替光明喝一杯，他说这是他欠下的。

我三舅除了对张光明的个人选择霸道了一点之外，其余的时间还是一个儒雅与博学的人，他看《黄帝内经》研读《周易》，也读《三国》和《红楼》。作为一个怀才不遇的郎中，我三舅看《三国》与《红楼》是用一个医生的眼光去阅读的。比如许褚赤膊战马超，背上中了几箭，退回营去以后书中也没交代许褚是如何疗伤的，而我三舅就可以猜的出来几分大概。

那一年我去给三舅拜年，正赶上电视里放这一段，于是就向三舅请教古时战场救护知识。三舅喝一口酒笃定的说：只要箭射的足够深，不只关羽，换谁都得刮骨疗伤。古时候的手术，消炎只靠两味草药，南方用鱼腥草，北方用大青叶。用法也简单，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就是。

如果兵败，中箭的外科手术就简单的多，咔嚓一剪刀把箭杆剪断了事。剪了箭杆留下箭头，是一个流传甚广的关于外科医生的笑话。三舅说这可不是笑话，兵败如山倒，将军也要撒腿跑。

我三舅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他一直遗憾罗贯中不懂医术，从而让三国逊色。那时候舅妈还在，伤风了咳嗽，三舅就让舅妈用一个秋梨和些许陈皮，加了冰糖熬水喝。我大约还记得在《红楼》里，王道士给宝玉也开过这么一个方子。就跟三舅讨论曹雪芹，我认为曹先生也是懂一些医术的。

我的三舅海量，但喝一杯脸就红了。

三舅瞄了一眼舅妈的玻璃杯，赶紧摇头：红楼的药方子，不可说，不可说。

张光明不仅遗传了我三舅的酒量，而且有成为一代神医的迹象。他擅长针灸，但最为得意的是给人开中药方子。方子都是普通方子，只是药引子用的出奇。有一次我替人向他讨要美白的偏方，他给开出白术，白芷，白附子，和当归。说这几味药磨了粉，与童子尿一起做成丸子，外敷内服，三月必当见效。童子尿就是药引子，必须有。

说起药引子，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得到的。小时候听杨家将，杨六郎中了毒箭需要“龙须凤发”烧成灰做药引子。八王爷随军出征，龙须倒是现成，只是凤发难求。萧太后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到了后来杨宗保三求降龙木，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这降龙木就成了破天门阵的药引子。

所以在我的少年时代听到的故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在这样故事的熏陶里，我甚至觉得我也成了半个郎中。张光明开出的药方，我觉得这药引子不够过瘾，试着问道：要不要加一味癞藜和尚头上的结疤？

张光明医心仁厚，对我说：给人吃这个，你这也太恶心了。

我说没事，你加上就好，反正是给莫小楼吃的。

对表弟张光明的吐槽就到此结束了。微博上有人专门吐槽表弟被人追捧，我可不想成为那样不厚道的人。张光明没事常来我的博客看热闹，如果让他看到是很危险的。我舅舅和姑姑门上人丁兴旺，算起来我的表弟有七八个之多，可供吐槽的资源甚广。

我之所以不能借着吐槽表弟出名，是因为每年正月初三他们都结伙去给我母亲拜年，万一到时候哪个缺心眼的跟太后告个御状，我就死定了。

我三舅读红楼，记下了两个方子。一谓“治妒妇方”，一谓“冷香丸”。第一个方子不敢外传，第二个方子我可以在这里记一下，冷香丸包治百病，做法却是麻烦了些：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秋天的白芙蓉和冬天的白梅花，各十二两。这四种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需要雨水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日的雪十二钱为药引，做龙眼大的丸子。

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吃时荷锄去取便是。——这些年行走江湖，偶尔也悬壶济世，全靠上面的方子替我挣下好名声。

话说，某一日。京城大李段氏来信，家里的兰花开花了。说若我收集花蕊，可帮我留一些。我掐指一算，正是京城小雪日。

那十二钱的小雪，也不知道帮我收了没有。

癸巳小雪，只需三钱，便可治胡之胡类的癫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