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思想的行者(外一篇)
解玺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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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闻著名作家史铁生昨夜因突发脑淤血去世,不胜悲痛!先发两篇旧文,寄托我的哀思。
思想的行者
从报纸上得知,前些日子,史铁生曾到上海复旦大学讲学。这是他去年赴广州参加首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之后的又一次远行。得到这个消息后,我有一种马上要与朋友分享的冲动,不仅跟几位同事说了,还打电话告诉了几个关心他的朋友。
在我看来,史铁生的远行,意味着他的身体是健康的。不久在家里见到他,果然是精神爽利,不像每周要做三次透析的样子。他说他做透析已有6年多了,刚开始有点儿不知所措,三四年之后才比较适应了,各方面也摸得比较准了,现在感觉就比最初那两三年强多了。去年到广州,坐飞机,连来带去5天,感觉挺好。这次又走了一趟上海,觉得更有信心了。不过他说,每次做完透析还是很累的,又饿又累又没劲儿,但身体里的毒素也没了,脑子特别清醒,浑身特别轻松。又轻松又累,这种感受一般人很难体会。最好的状态是在透析后的第二天上午,昨天透析,今天上午就特别好,就能写点东西。也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了,那天我跟几个朋友说,我每周只有12个小时是最适宜写作的。
《病隙碎笔》就是透析之后开始写的,断断续续写了两三年。他说,很自然的就产生了这么一个题目。为什么叫碎笔呢?因为写不了长的,就把事情敲碎了写。一边想,一边写,年纪大了,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往事也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出来,他把这些都写下来,都是比较短的散文,这两年陆续积累了十几篇。最近,北京出版社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取名《记忆与印象》。翻阅这本朴素而丰厚的书,我仿佛看到,史铁生正从记忆深处步履轻盈地走来。他写道:“关于往日,我能写的,只是我的记忆和印象。我无意追踪史实。我不知道追踪到哪儿才能终于追踪到史实;追踪所及,无不是记忆和印象。”他继续写道:“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而破碎成片断。互相埋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
他说他现在正写着一个长篇。写了《务虚笔记》以后,本以为不能再写长篇了,太累了,想写个长点儿的中篇,没想到是个长篇,就从结构上做了一些调整。据说,他已经写了大约两年,写了不少字了,“估计怎么也还要一年时间才能写完”,他说,“后边有些很重要的地方还想得不太好,还不能算数,还得改呢”。对于这部小说,他觉得“也不好说什么题材”,但跟《病隙碎笔》不一样,还是希望它是小说状态的。
史铁生一直在写,从未停笔,但他的作品,数量不多,这些年积累下来,大约也就是200万字左右,与那些动辄几十万字,一年几部长篇的年轻作家相比,他写得算是少的。但他不以数量胜,他的好处是想得深,想得透,以惜墨如金的态度写出来,每一句话都被丰富的内涵撑得鼓鼓的。所以,越是历尽沧桑的人,读他的书就越有感觉。特别是《病隙碎笔》这样的书,年纪大一点儿的人更爱看这个。可能是这个年纪的人对思想有更多的追求,或对生活有更多体验吧。我的一个朋友,是山西大同一家机械厂的下岗职工,其妻几年前身患癌症,生活几乎陷入绝境。他在信中写道,史铁生的《病隙碎笔》给了他“活下去的心灵支点”,使他“有点支撑,挑起超常的生活重负”。大学生们就不同了,谈起在上海跟学生们的交流,他说:“时间很短,不会太深入地聊。不过,《我与地坛》被收入中学课本,说实在的,给我做了一个大广告。”所以,在复旦,学生们和他聊的主要还是《我与地坛》。
说到读书,他说他现在很少看小说,因为时间不多,“我倒是爱看那些更接近哲学、思想,但又不是太专业的书,我从来都爱看这类书,韩少功说我喜欢‘科普’,指的就是这一点。作者都是大家,有人写的真是美文,比咱们许多散文家写得还好看。社会科学也是可以‘科普’的,有些很严肃的命题,写得一般知识分子都能读,清楚又简洁,像第一推动丛书,跟严肃文学是比较通的,严肃文学研究的不是也是人的处境吗?他们从另外的角度研究人的处境。有些文章散文家写不了,说起来真是深入浅出。咱们常常是浅入深出,把简单的东西说复杂了。所以,还是要把你写的东西吃透了,吃透了怎么说都成。其实,文学也应该是这样”。善哉斯言!
史铁生的梦想
朋友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史铁生要见刘易斯,问我能不能去采写一篇现场报道。我当然很高兴去,不过不是为了刘易斯,而是为了史铁生。史铁生是我熟悉而且非常喜欢的作家,《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务虚笔记》都是使我感动甚至敬佩的作品。我一直以为,史铁生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小说作家,他的哲学冥想和宗教情怀使他超越了一个职业小说家的身份定位。但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像“追星族”一样,充满激情地崇拜一个田径运动员。
为了让我释疑,朋友建议我读一读《我的梦想》。这是史铁生1988年写的一篇散文。在这篇散文里,史铁生表达了自己对这位世界超级田径巨星的爱慕之情,并且写到了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他发自内心的难过:“刘易斯当时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一阵阵的心疼。”朋友告诉我,史铁生那一天一直郁郁寡欢,不爱说话也不吃饭,但在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比赛中跳过了八米七二,他继续写到:“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在这里,他写的是刘易斯,也是在写自己,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在以后的一次机会中,我国体坛名将李彤把史铁生的这篇散文用英文读给刘易斯听了,史铁生还托人把他的三卷文集带到美国送给刘易斯,并表达了想要见到他的愿望。这位久经沙场的黑人运动员为有一个大洋彼岸的知音而大为感动,他表示,一定要和这位中国作家见面,当面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多年来,为了促成他们二人的会面,许多朋友一直在暗地里穿针引线,直到最近,刘易斯代表耐克公司到中国参加体育产业研讨会,才有了让他们二位见面的机会。
20日上午10时30分,是预定的史铁生与刘易斯相见的时刻。史铁生到得略早一些,朋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走过来的时候,他笑着向我问好,气色和精神都显得很不错。这时,从早上一直守在现场的媒体记者都围了上来,摄像机、照相机对着他一个劲儿地拍。从来不喜欢接触媒体的史铁生这一次看上去很高兴,他对我说,他刚从医院出来,今天是他做透析的日子,他现在每两周就要做五次透析。为了赶时间,今天只做了一半。由于刘易斯还没到,我们有机会谈到了文学,他说现在精神很差,每天只能写很少一点,但书还是要读的。我提到最近有人搞的“孤篇自荐”活动,史铁生自己推荐的好像是一篇很怪的作品,而很多读者都喜欢的《我与地坛》他却没有推荐。我问他其中的原因,他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觉得《我与地坛》选得太多了。但他也承认,作家和读者对一部作品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差别会很大,有时甚至会非常之大,这没有关系,作家和读者的出发点总是会有区别的。
我们闲谈的时候,刘易斯来了。当他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史铁生自己摇着轮椅迎了上去,刘易斯也迎了上来,并俯下身去和史铁生握手。他说:“能见到你非常好,我很高兴。”史铁生也说:“1997年我去美国,特意到洛山矶的体育场去看过,没有见到你,没想到能在北京见到你。”这是一次等待了13年的相聚,当它突然到来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别的热烈。交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在这之前,他们一起看了刘易斯在历届奥运会上拿金牌的电视片。刘易斯在赛场上的风采又一次打动了史铁生,他当面赞美了自己“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他称赞刘易斯不仅跑得快,而且跑得美,“跑得快的运动员有很多,但像你一样跑得美和飘逸的人没有”。他还说:“奥运会的口号是更高、更快、更强,我觉得应该加上更美。”刘易斯问起史铁生的身体,是不是还在写作,史铁生说:“身体不是很好,精力不够,写得也很少了。”
我一直很想知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刘易斯仅仅是一个美好的精神的或审美的偶像吗?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又如何将史铁生另眼相看?最后,当我重读史铁生13年前写的那篇文章的时候,我以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说:“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我为我的发现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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