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鹗续《红楼梦》未必全无价值
解玺璋
在许多国人的心目中,《红楼梦》犹如养在深闺的处子,是随便碰不得的。此番李少红怕是有了真切的体会。自从她的《红楼梦》播出以来,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看上去她已有些应接不暇,扛不住了。不过,既然她敢于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也不能说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观众的这种反应似乎应在她的预料之中。
现在,很多人都视87版《红楼梦》为经典,其实,当初开播后,批评声音也曾让拍摄者大为恼火,怨声一片。那时没有网民的群起而攻,但来自各方面的意见依然充斥于各路媒体,央视在巨大压力面前甚至考虑过停播。多亏了阮若林,请出另一派红学大家,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才算暂时平息了势同水火的红学争端。电影《红楼梦》似乎是个例外,但并非观众没有异议,而是这部改编作品对于观众的影响实在微乎其微,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部作品的存在。事实上,在《红楼梦》改编史上很少争议的,倒是越剧《红楼梦》,其中的奥妙大约就在于,它只取了“宝黛爱情”这一点而加以发挥。
为什么《红楼梦》的改编比其它几部古典文学作品的改编更容易引起激烈而广泛的争论呢?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即《红楼梦》的复杂性大大地超过了任何一部作品,而所有改编又往往取其一端,不能兼顾,所以,只要有人敢动《红楼梦》,争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这部奇书及作者的猜想、考据、读解、批评,至今都从未消停过。旧红学就不必说了,即使新红学,也是分歧多多,互不相让。更兼门户之见,势同水火,几乎没有调和的余地。87版《红楼梦》在大的方面对后四十回取怀疑态度,故于情节及人物命运结局都有一番大的改变。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或称后三十回),又岂是今人根据几条脂批和前八十回的“草蛇灰线”就能够完全复元的?这种胆大妄为、似是而非的改编,不仅不能说服今天的观众,怕也要贻笑于高鹗者流。所以,新版《红楼梦》反其道而为之,强调尊重百二十回本,很难说没有从87版吸取教训的考虑。
现在看来,自从新红学家对后四十回提出质疑以来,意见并不统一,歧见极大,甚至有南辕北辙,天上地下的感觉。当时,对后四十回持肯定意见的名家亦不少见,像吴宓、牟宗三等,或认为《红楼梦》全书本为一人所作,不存在所谓续书问题;或肯定高鹗续书的价值,以为少了高鹗的点睛之笔,《红楼梦》全无意义。这一派的声音在后来日渐其稀落,原因是非常复杂的,有学术方面的,也有社会及文学观念方面的,亦不乏政治方面的,所以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一派几乎已经鸦雀无声了,反高鹗派不仅成为主流,甚至有一家独大的趋势,87版《红楼梦》正逢其时,其价值取向,固然会受到时代局限的制约。就此而言,新版《红楼梦》倒也不失为一种尝试和探索。这当然只是就其价值取向而言,至于其表达如何,是否尽善尽美,则只有看过作品之后才能了解。
这种价值取向上的回归,在当下,也还表现为人们对曹雪芹家事以及《红楼梦》本事的兴趣,就世俗趣味而言,甚至回到了旧红学的时代。这也正是有谓新版《红楼梦》生不逢时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新版《红楼梦》在情节设置方面已经没有悬念,它所能用于征服观众的手段,只有演员塑造人物的能力,以及导演在影像表达方面所能达到的境界而已。而这一切又以编、导、演能将《红楼梦》理解到什么程度为前提。其难度可想而知,但对《红楼梦》来说,却也是一次机遇与挑战。说起来,把《红楼梦》作为小说来读,来研究,如今已经像大熊猫一样稀少了,这里显然关系到王国维所开创的以文学和美学之态度对待《红楼梦》的传统。这个传统所关心的是《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而并非贾宝玉究竟是谁,大观园又在哪里,以及是否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等等。事实上,曹雪芹和《红楼梦》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恰恰不在于它是一部谜语式的作品,读者所能做的,无非是索解其中的答案而已;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说明了,世界文学之林除了但丁和《神曲》、莎士比亚和《哈姆雷特》、塞万提斯和《唐·吉诃德》、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托尔斯泰和《战争与和平》、歌德和《浮士德》外,还应该给曹雪芹和《红楼梦》留下一个位置。他是无愧于这个位置的,他所创造的人物,具有人的全部复杂性,这些各具情态、各具性格的文学形象,在世界文学不朽形象面前也毫不逊色;而“其结构乃如大海,万千波浪层叠,互为起伏影响,浩淼而晃荡,变化无穷,深厚莫测”。(吴宓语)应当说,这是《红楼梦》的真价值所在,只是不知道,这些美好的东西,经过影像的洗礼,还能保留多少在屏幕上?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