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项羽”有点自恋
解玺璋
话剧《霸王歌行》在舞台上再现了一个诗性的项羽。根据这个“项羽”的表白,他不仅是个合格的军人,还是个合格的情人;既有“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也有“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切情怀;他是豪迈的、奔放的,也是缠绵的、婉约的;他能“狂来说剑”,也能“怨去吹箫”。这是中国传统文人对完美人格的自我想象。龚自珍在21岁时曾作过一首“述怀”,表露他的心迹,其中有“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的意愿。有人说他,年轻时,“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又说他,年少时“尝于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但很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他则写道:“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说明在现实生活当中,把这两种相互矛盾的人格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朋友洪子骏就曾指出:“是难兼得,未曾有也。”他作《金缕曲》送龚自珍,其中写道:“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龚自珍48岁辞官离京南返时也有所醒悟,他写道:“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从项羽说到龚自珍,是想说明一个诗性项羽的难得与不可能。但项羽会不会是个例外呢?最早将项羽的事迹诉诸文字的是太史公司马迁。他在《史记·项羽本纪》里塑造了一个天真、任性、爽直、磊落,又有一些莽撞、自负,但顶天立地、英勇善战的英雄形象,写出了一个人的真性情。对今天的剧作家和导演来说,这个具有“真性情”的项羽,正是发挥其艺术想象力的基础。在他们看来,“项羽有一种让现代人为之汗颜的人格力量”。这种人格力量的内涵,在剧中表现为这样一些特点,他不谋求权力,也不看重江山社稷,他在意的只是心灵的归宿,以及他的爱情——他爱的女人和爱他的女人;在他看来,战争不是通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是展现个人性格魅力的舞台。在这里,他很像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打仗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他是为打仗而打仗,他享受的是战争中的“美感”。他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表现出一种相当夸张的道德感(在这方面,虞姬更甚于项羽)。他甚至一再地为坑杀30万降卒而表现出忏悔和不安。这个项羽,不仅具有“一种让现代人为之汗颜的人格力量”,而且,具有让所有人“为之汗颜的人格力量”。
不是这样吗?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项羽面前,都只能无地自容。但是,侥侥者易折,佼佼者易污,戏也是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很容易表现出他的缺陷。这个项羽也是如此。他在舞台上的道德自白,到最后已经丧失了艺术的感染力,成了一个自恋的狂人,即那种过度自我欣赏而不能自拔的人。作为理想主义的表达,小说或许比戏剧有更大的自由,在戏剧舞台上,小说家言,一旦转换成主人公的自言自语,其言说身份的变化,会给读者或观众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谁会愿意听一个人喋喋不休的道德表白呢?其结果,这个项羽就在最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那种让人为之汗颜的人格力量也就自我瓦解了。这又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