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一次冒险的叙事
解玺璋
张洁在《知在》这部小说中安排了四组两性关系,巧得很,都是两女一男。这四组两性关系的依次展开和相互缠绕,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线索。
且让我们按照小说叙事的顺序,将这四组关系排列如下:二格格、三格格和乔戈;安吉拉、约翰逊太太和约翰逊;海伦、萨拉和托尼;贾南风、贾午和一痴。这四组人物关系,其中有两组是中国人,另外两组是外国人。中国的这两组人物,一组生活在晚清,另一组生活于魏晋。这样一些或中或西、或古或今、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物,张洁就凭着一幅古画,使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于是有了这部小说。
这是一次相当冒险的叙事,也是一次冒犯规则和秩序的叙事。这样的一种叙事,像着了魔一样,穿行于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民族与国家、人种与种族、自我与非我、理性和神性之间广阔的沼泽和沙砾中,显示出文学的野性和狂放,心智的自在和自由。这是张洁的个性使然,也是作家献身于文学的勇气使然。她驱使着如蚁如蜂的文字,随心所欲,纵横捭阖,升天入地,出生入死,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看得我眼花缭乱,心绪不宁,有一种五色迷离之感。
在这里,围绕着这幅古画,人们各自上演着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中的人物,他们或者来自1700年前,或者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即使离我们最近的譬如叶楷文,也有他自己的存在方式和生活空间。作家便通过叙事建构了这些人物的“此在”,并且靠了话语,组织起“此在”的意义。就像贾南风和一痴,他们因张洁的叙述而“在”,也因这叙述而显示出“在”的意义。但是,“此在”中人,对于自己的“在”是不自知的。在而不知,构成了“在”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冥冥之中的命运,一种无处不在的宿命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从贾南风到叶楷文,哪一个不是在命运的催促下走向生命的终点?这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安排着这一切。这双手难道就是一痴和贾南风吗?尽管一痴创造了这幅画,而贾南风又将她的最后一腔鲜血,喷撒在这幅画上,把这幅画变成了一种诅咒。然而,他们并没有预知后来所发生的这一切。
张洁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这里唯一的“知者”。相对于被叙述者的“在而不知”,她给人一种“知而不在”的紧张感。正是这种不在的“缺席”身份和旁观者清的立场,不仅使她获得了“知”的自由,而且还赋予她“知”的权力。在小说写作中,或者“确有由不得作者操控的自动装置”,但是,她却可以像上帝一样,将故事中所有人物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可以呼风唤雨,她的笔端支配着人物的在与不在。我们在历史叙事中可以为贾南风安排一个一痴吗?不行。而小说可以,张洁也可以。这种“知”的自由与“在”的不自由,恰恰形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张力。
但是,这样的叙事一定是险象环生的,叙述者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一不留神,就可能滑到主导叙述或全知叙述的泥淖中去,就像我们在过去许多文学作品中经常看到的一样。卢卡契觉得,惟有叙述可以描述本质和意义的统一。这是比较乐观的看法,张洁却没有这么乐观。她在这条险路上行走的时候,为自己的“陈仓”暗度预留了一条栈道。她是不相信有任何一种话语可以优先通向客观性的,她在叙述中看到了知与在的矛盾性,她甚至不认为她所叙述的就是真实的存在,“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这很难说不是张洁对“知”的有限性的自觉,或者,正是她对于叙事本身的怀疑与追问。
表面看,《知在》仍是一部表现两性之爱的作品。而张洁笔下的两性之爱,总是一个十分残酷而又沉重的话题。这在《无字》中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知在》又不仅仅是一个带有悬疑色彩的女性与男性之间相互纠缠的故事。读罢《知在》,有一个问题,让我想了很久:张洁为什么选择这两个字作为小说的书名呢?她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深意存焉?她究竟想通过这两个字向读者传达什么信息呢?古画固然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一个被作家赋予了生命的角色。但它作为一种隐喻的象征物,难道只是这一半对另一半的执迷和寻找吗?它是否包含着更多的东西?那么,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张洁没有直说,她把一切不确定性都融汇在小说的叙事中了。这就需要读者细心体会和冷静思考的,有时甚至是“追问”——追问其叙述以及文本为创造其意义所做的必要的掩饰。
如此说来,“知在”很可能就是我们理解《知在》的一把钥匙,是我们接近其意义和本原的一个切入点。她说,“知在”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内在的艺术态度”。又说,这种态度是由作家的“价值观、美学观、人生观,甚至他的‘出生地’,说得玄乎一点,还有他的灵魂决定”的。看上去有点玄,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读《知在》,或许真的可以触摸到张洁的灵魂吧。不过,在我看来,这仍然可能是一个悖论,——一个关于自由与限制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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