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为奶牛病重时)
奶牛是条狗
布乖打电话给社区超市,她想要一种康师傅的饼干,但是叫不出具体名字,两边纠葛了很久,超市收银兼订货员忽然笑起来:“啊对了,你家小狗是叫奶牛吧?我家毛豆的好朋友嘛……哦,那我知道你想要哪种饼干啦!”
布乖也忍不住笑了,回身轻轻说:“谢谢你啊,奶牛。”
祥林嫂不知道春天山里也会有狼,布乖不知道一条浅棕白花狗和一条白狗能合伙生出黑白花的奶牛。
当然,这只能说明螃蟹和小白的血统是多么地可疑——还好奶牛尚是条狗。哦,对了,有必要介绍一下,螃蟹是奶牛它妈,小白是奶牛它爸,它们隶属姐弟恋。因为上天赐予的缘分,螃蟹和小白在一两个月大的时候,先后忽闪着圆咕咙咚的亮眼睛来到布乖的身边——呵那真是一些青葱鲜脆的上佳时光……唉,布乖不是不在此想赘言追忆那些美丽的日子,而是没脸——布乖说过,她深爱它们每一个小家伙,非常非常,相当相当,然而怎么终于,她渐渐失去了它们的踪迹,而仍然貌似意气风发地向前活?
如果你看见奶牛,就知道布乖的想象力有多么匮乏——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弯弯绕绕的黑白毛色,分明就是一头奶牛的。所以它刚螃蟹身子底下掉出来的刹那,布乖便小家气十足地尖叫起来:“看,奶牛!它多像一头奶牛哇!干脆就叫它奶牛好不好?”
布乖清楚地记得那是2003年6月19日,时年3岁、12斤重的蝴蝶、京巴串儿小螃蟹默默地趴在那里,一忽儿有个小球自它的下身滚出来,一忽儿有个小球滚出来……它一定撕裂般地巨痛着吧,像每一位诞育生命的母亲一样?但它自始至终不置一声,也没有一丝涉嫌夸张的动作。奶牛出生11个小时后,布乖以为螃蟹早已完成生产——宠物医生说,小狗应当每隔半小时生出来一只——却忽然,有一条细细的小腿艰难而执著地自螃蟹体内颤抖着伸出来……
难产!布乖的心一下子缩得紧紧的。但还没等她有所回应,一头雪白雪白——就像他的爸爸小白一样白的小家伙,已经从螃蟹身体里倏地跌了出来,而螃蟹早已血流如注……螃蟹是一头好狗,今年它已经6岁了,从来没有给布乖添过一丝麻烦。
喏,现在,布乖家有了大小6条狗狗,其中个头最小、力气最弱的就是奶牛,小狗们蜂拥而上挤在螃蟹身边吃奶的时候,它总是被撇在外围唧唧凄叫的那一个。每当这时候,布乖便如一个仁慈的统治者,上前来“均贫富”了:她一把薅开个头最大、抢得最凶的那个小家伙——譬如奶牛的大姐大花或大哥葱葱,把比他们小两号的呜咽着的奶牛塞进去……
好在奶牛十分美丽——事实上,布乖认为它是兄弟姐妹中最美丽的一个。正因为如此,布乖决定把它送人,因为好看的狗狗总比较容易惹人怜爱,至于相貌平平的狗狗——譬如大花,就让布乖一个人凑合着疼吧。
当然,人尚有旦夕祸福,何况依附于人类那点儿可怜良心过活的狗狗。
因为实在养不活6只狗狗,那阵子布乖的主要精力就是为小家伙们寻找好“婆家”。而由于对“婆家”条件的过分挑剔,致使一年多后,布乖家仍然有大小三只狗吃喝拉撒、蹦蹦跶跶,搞得工作繁忙的布乖越发疲于奔命。其中就有被螃蟹妈妈宠得无微不至,老大不小了,仍然每天都要从头到脚被舔一遍的奶牛。
有人也许会奇怪:不是说因为奶牛最美丽,所以第一个就要把它送出去吗?嗳要不说狗有不测风云呐——狗狗接收大户布乖爸却觉得奶牛很难看。于是问题很严重,千里迢迢送3条狗狗回家乡的布乖,只好把两个月大、一斤重的小奶牛重新装回手提袋,讪讪地运回了北京。仿佛明白自己的不受待见——怎么一起送去的二姐妞妞、小弟抱抱都被留下了,只有自己被打了回票?一路上奶牛特别特别乖,它静静地趴在布乖腿上,努力地昂起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布乖,直看得布乖不禁有点儿心酸起来——嘿嘿这辈子还没有谁,这样接连5个小时深情凝望过她哩!
呵呵你猜得对,跟它爸爸小白擅长的“一蹦三尺高”一样,奶牛“吃遍天”的“一招鲜”就是“深情凝望法”: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它总是悄悄静踅过去,小爪子软软地往客人膝盖上一搭,贼亮的小圆眼珠一瞬不瞬地盯住人家的眼睛……我的天!有谁逃得过它这一招呢?和布乖一样,他们均多半已经很久没有沐浴过这样专注、温暖的凝视了。
然而对于一条狗狗来说,奶牛未免有些太过安静了。它很少叫,出外散步时遇见凶狗,它采取的回应总是惹不起咱躲,躲不过就跑。事实上,它有些懦弱,一方面因为一岁半以前,它几乎没有离开过妈妈;另一方面更因为它小时候,布乖借口工作忙,很少带它出去玩儿,以致它在院子里根本没什么朋友。按《野性的呼唤》里杰克·伦敦的话说,它“基本上是一条废狗”,如果生活在狗群里的话,它的地位多半很低。但布乖还是忍不住很爱它,不仅因为它其实很聪明,会握手、会卧倒,还会将布乖丢远的任何物件叼回来,无论布乖扔到哪个方向,它都会箭一样准确无误地冲向目标。当然,如果布乖有更多一点儿——或者说肯腾出更多一点儿时间教导它,它一定还会学会更多本领。
布乖以为日子会这样虽则平淡、然而平安地过下去,虽然有时候为此稍嫌烦闷,但终于暗自欣喜,大概是因为……因为狐狸对小王子说过:“请珍惜你的玫瑰,地球上有一千朵同她一模一样的花儿,但对你来说,她是惟一的。”
但是,忽然有一天,奶牛动不了了,在布乖“忙中偷闲”,终于替它办了“养狗证”3个月后。当然,布乖很知道,那绝非“忽然”,而确是渐渐,之所以那样说……委实是为了替自己推卸责任——真该死!
2005年盛夏将至的那段日子,大概总有快一个月的时间,奶牛的精神日益委顿,它不停地打喷嚏,原本明亮清澈的双眼分泌出厚厚的黏液,食量锐减,足底起了厚厚硬皮,到最后,它几乎走不动路了……而在那段它一生中最为难过的日子里,号称“很爱很爱它”的布乖,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哈她替它塞了几片自己吃剩的感冒药,然后面无愧色地继续为一己之利四处钻营奔波。或者布乖没有什么错,这座都市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活着,或者说活下来的,虽然他们很少有人过后不为此跌悔,然而常常是已经晚了——永无可能回头地晚。
没错,布乖就那样大大地跌悔了!当医生说,奶牛得的是狗瘟——因为成天不知在忙些什么的布乖忘记替它注射疫苗了;这种病最高只有10%的治愈率,而且基本靠自己抗——奶牛从小就身体弱;如果再送晚两天,它就彻底没命了;从即日起,如果能活过60天,就算救过来了;不过就算活下来,也一定会落下后遗症……
布乖的心紧紧地抽成一团铁疙瘩,忽而灼热,忽而冰冷,然而无一例外地沉重万分。她几乎不敢去看趴在诊所的桌子上瑟瑟发抖、而仍然天真虔诚地凝视着她的奶牛,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地蛋白质——混蛋、白痴、神经质——自出生到现在,布乖带它出门散步的次数加起来顶多也就10来回,如果它死了,如果每天深夜打开家门,不再有这个小家伙打着旋儿、热火朝天、呲牙咧嘴地迎上来,那她为之蝇营狗苟的所有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对于将整个生命完全交付主人的狗狗来说,布乖们无疑自私得自己有时候也不禁羞愧交加。夜深人静,布乖不得不扪心自问:之所以在流火的正午,头顶烈日带奶牛穿越整座城市去位于圆明园附近的农业大学动物医院看病——据说那是北京最好的动物医院,是为了挽救这条可怜的小生命,还是为拯救行将崩溃的自己,令自己在万一铸成不可挽回大错的情形下,得以厚着面皮继续寻找新的快活?
望着床边注射了血清,而抽搐着缩成一团的黑白分明的小小的身体,布乖双手合十,直直地跪向东方:假如奶牛能活过来,在这座浩淼到几乎无边的庞杂都市,她将不再说一个字地虚伪言、应酬话,她将勇于谨遵自己的内心,否则人狗俱焚!
布乖推掉了一切应酬,每天陪在奄奄一息的软软的小家伙身边,替它煮营养餐,带它晒太阳,一遍又一遍对她说:“奶牛,你一定要活过来,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你没有去过呢,因为……你知道吗,还有很多很多的爱,妈妈还没来得及和你分享……”
布乖不知道究竟是医生的医术高明,还是看似孱弱的奶牛其实十分坚强,或者,是她在深夜发的那个“毒誓”——在这座充满诱惑的都市,完全遵从真实内心的呼唤,是多么地艰难——果然被上帝听见了?当第一片秋叶落地的时候,布乖惊喜地发现:奶牛居然还活着!虽然病毒仍然在它弱小的身体内横冲直撞,令它的部分肌体时常遏止不住地痉挛,但它毕竟是活下来了!连医生都很吃惊:“要知道,很多比它强壮得多的狗狗都因此夭亡了呢!”
布乖笑起来:“它一定是很爱很爱这个世界,它还舍不得走;它一定是想要成全我,害怕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