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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螃蟹近影)
另一种爱情
早上推开卧室门,迈出第一步时总是很小心,然后我就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呵,不用再担心踩到小山,小白,或者小黄了。
它们都不在了。
不过是从盛夏到深秋,它们怎么就都不在了呢?没有人介意。它们不过是三条狗而已,而且一点都不纯种。我看起来像他们一样,小心翼翼地保住着饭碗,匆匆忙忙地往四处奔波,在热烈的派对上沉默地微笑,偶尔去午后的雕刻时光看英文原版小说——不知道小山,小白和小黄能不能听见我心碎的声音?
一直想要一条狗。每个孤单的女人都想要一条狗,确切地说,她们想要一双毫无功利的忠诚的眼睛;一个疲惫了一整天,打开家门时身心合一的拥抱;一种毫无保留的被信任和被需要;一个无论欢乐,伤悲,青春,年迈,富有,贫穷……时都紧紧偎依在身边的形影——我常常怀疑,在上帝阔大悲悯的光辉下,是不是哪怕有一点点自私偏差的出发点,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崩溃结局?
小山死了,在它来到我身边6天后。
小山是一只病狗。在那两个女人手中时它就不停地睡,开始我天真地相信它如她们所说不过是困了,直到它拒绝喝碟子里的牛奶。然后它开始拉稀,很快就步履蹒跚,大多数时候只能趴在窝里。但自始至终,这个不到1kg重的病弱的小躯体总是坚持走到10米以外铺着报纸的阳台上大小便。我最难过的是它那样羞赧地回避着我的眼神,它这么痛苦,可仍然在担心添了麻烦,这些势利市侩的人会不会怪它。
冥冥中是谁在掌握着这条来到世间不过一个多月的小生命?我不知道它是怎样爆发着最后的气力爬到30米外一个隐秘墙角里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绝望它选择独自承担。我双手颤抖地抱起它,跑,跑,跑,一直跑到那个收过我800多块钱诊费的医生面前——面对着我脖颈软软垂下来的小山,他的嘴角似笑非笑:“还是那句话,想治可以,但不能保证结果。”
不知从何时起,我忘记了热泪的滋味。在人前哭,亲者痛仇者快吗?一个酽酽暗夜里独自哭泣的女人……分明笑话。现在,我的小山,我想好好爱它,把它养成一只毛色油亮,肢体强壮大狗的小山,它的身体和灵魂,正在离我越来越远。安乐死。是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使它更迅疾地得到安然。
是谁家的店子在放一支歌谣?“请问/天堂有公用电话吗?/是不是要排很久的队/我不怕等/可不可以给我爱的人一枚硬币/他很久没对我说/我爱你……”我终于在人来人往的喧攘街头,一个人,泪流满面。
对朋友说我再也不养狗了的半个月后,我遇到了小白。我一直觉得它是只神奇的狗。
它是从一丛芍药花后面蹦出来的。是的,蹦出来——开始我和朋友一样,以为它是只猫。你见过一蹿两尺高的狗儿吗,两个月大的?它见到谁都那么热情如火,小尾巴摇啊摇啊摇,圆眼睛眨啊眨啊眨,小身子扭啊扭啊扭,务必要感动得你筋酥骨软。当它的主人开价100块钱的时候,我觉得天使降临人间。
与小白相伴的那两个月是我来北京后最快乐的时光。两室厅的屋子,我在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写稿它在一边玩儿球或打呼噜,我洗澡它就一根筋地蹲在浴室外面等;家中垃圾桶的地位忽然高尚起来,纷纷转移到桌椅上面,不然下班回来一准是这样的情形:遍地垃圾中,一丛白毛欢天喜地地探出来,小尾巴砸得地乒乓作响;每天下了班都急匆匆往回赶——快赶到时转一个弯,去Sogo给它买更柔软一点的窝,罐头,饼干,狗咬胶,玩具……对这些“属于自己”的新鲜玩意儿,小白的热情无限高涨,每每一蹦三尺高——当我发现该狗就会这招,并被朋友讥为“一招鲜,吃遍天”时,这个家伙吃不吃遍天我不知道,但已经吃定我了。
奇怪的是,小白从来不叫,这对居住在林立高楼中的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欣慰。也许它最大的优点还不是这个,而是对食物永不疲倦的痴迷。这么说吧,世间能吃的东东它自然来者不拒,不能吃的它也决心尝试开发。我觉得这是热爱,珍重生命的表现。事实上它不是什么好品种的狗,偶然带出去总是遭人置疑:“这串种串得都没边儿了,要是再长得太大,可怎么看啊。”于是我这个虚荣的主人便一边抠着它的狗粮一边忏悔:“小白小白,爱你我才克扣你。”小白看我的目光,很像小时候被逼砸钢琴时我看我爸的。
啊我差点忘记说,小白它是个黑狗。看见《南方周末》上一只脖子上挂着户口牌的狗——题图是:有家的狗是幸福的,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看它的目光是如此忧伤而缠绵,我痛恨动辄万元的上户口费,更痛恨眼高手低的自己。我终于忍不住要说:狗儿之于我,多么像之于爱情,当我不那么懂得它时,我注定会失去它。终于领悟而不堪承担,也许更是一场心碎。
我知道那一天会来的,但没有想到它来得那么快。那天晚上,当一群人忽然闯进我的家门,我是那么地冷静,呵他们终于举报了。楼下那对面目阴郁的老夫妇与房东的宿怨由来已久,要她租不出房是他们的平生志愿,平日我不小心往地板上掉本书他们都会上来骂街,怎会容许我拥有小白。
我木然看着一个彪形大汉抱起3个月大,不到 2 kg重,向他快乐地摇着尾巴,呲牙乐着的小白,宣布要带走它。他们不可能豢养它,那么作为一条不值钱的串种狗,小白的下场会是什么?他们越过我的乞求走出客厅,走向门边,小白的圆眼睛还在闪啊闪,小尾巴还在摇啊摇——
我追上去,向他们跪下,说:“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跪过,包括给父母,但这一回,我是真的求你们。”
他们怔了片刻,轻轻放下了它。
那一夜我抱着小白,没有睡。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打车把它送到一位郊区朋友家。
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小黄来了。
那是晚上11时,我的楼下,路边人很少,它大声哭泣着。我走过去,一只小得只有巴掌大的黄狗,圆圆的身子和小眼睛,眼神中满是深深的被遗弃的恐惧。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转身噔噔噔跑回家去。我放出音乐,换上家居服,摊开一本杂志,用小匙子慢慢挖一杯抹茶酸奶——我跳起来穿外套。
它还在那里,已经唉唉发不出声音了。我俯身抱起它,它柔软的小身子在颤抖。“小黄,”我说,“别怕,我们回家吧。”
我决定只身把它们送回家乡。
朋友以为我疯了:“就你,平时提1.5kg的超薄笔记本都嫌累……”我无法也无心否认。人一生这么疯一回,也好。
感谢我亲爱的朋友,在一个黄昏把我送到赵公口长途车站。感谢那位美丽的车掌小姐,她说她家中也有一条聪明极了的小狗,人一喊“叭”,它就“噢”一声装作死去。感谢被迫吞吃了眠尔康的小白小黄,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感谢小黄,那只一个月大的小东西,它拼命叫闹着要下地,遭疲惫至极的我狠狠一掌后仍然坚持,把它丢进铺了报纸的洗手间——几天来遭遇太多变故的它拉稀了,然后它安静地昏睡过去。
我重新在这座茫茫都市孑然来去。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会为着东走西顾的茕茕白兔潸然泪下,为什么三千年后,我们的冷漠这般坦然。
“这一回,是真不了。”芥末坊高亢而深情的拉丁风演唱中,我呛了嗓子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