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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
——管窥国人老年生活
眼见正月十五如过境台风步步逼近,即将毫不容情席卷走赖在爸爸妈妈家的理由,布乖的心里还真有几分沉重。
这说明这个春节,她在爸爸妈妈家呆得还不赖,至少没有发生较大规模非武装冲突。显然,这与布乖不断刻苦学习文化知识,持续提高自身知识储备与文化修养是分不开的。不过布乖疑心,仿佛与她频频在外游荡,因为南墙遍地,难免大磕小碰,而终于略知点儿好歹深浅更有关。但是,也不由布乖不慨叹一声:实在也是年岁到啦!
当然,主要是指爸爸妈妈的年岁啦。由于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比如“文革”,比如“出身”,比如“白专道路”),布乖出生时,爸爸妈妈都已年过而立,所以,布乖还在当小朋友的时候,就发现很多小伙伴的爸爸妈妈均年轻得让人生气。不过,显而易见,布乖从成熟版爸妈那里攫取了不少好处:住大房子,吃好吃的,穿好看的,玩好玩的,听好听的——说来奇怪,布乖小时候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两件事,一是摆积木,二便是听,并且讲故事,结果长大就先是学了建筑,然后卖文为生。为此她常常觉得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凭借本能苟活的小屁孩,看不到意义,辨不明实虚,虽则一头雾水,然而兴兴头头地活着。或者她应当感谢这头雾水,遮挡了前方莫须有的光明,否则若是清天朗日高瞻远瞩,一眼便得看穿存在或虚无,她又如何常常笑得那样欢天喜地没心没肺?
啊话扯远了,总之,虽然万里长城应犹在,却不见了布乖爸一触即发的暴脾气。从前,只要超过8点布乖没有打开卧室门,他就要来敲得山雨欲来风满楼,还要一边朗声高诵曾国藩家训:“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现在,布乖10点多方睡眼惺忪端着杯子穿过客厅倒水喝,他不过唧咕一句:“那你这两顿饭离得也太近了吧?”语气尚仿佛包了层棉花。布乖常常把来骄傲的“你爸爸看起来真年轻”也变两面三刀得起来,夜来静寂,听隔壁房老爸将一杆按摩皮锤遍身敲得如东风吹战鼓擂——他很少倾诉什么,除非关节疼得抬不起腿——布乖的眼睛总是渐渐有一点湿。
是的,爸爸妈妈的晚景堪好,至少比起布乖在北京宣武区南横西街看见的一位大妈。事实上,布乖正是从那一刻起,才开始真正关注起爸妈的晚年生活来的——看得出,那位大妈身形佝偻的很大原因是因为年长而失于调养,但见她灰衣敝旧,花发纷乱,单薄的身子微微前倾,以一根麻绳吃力地拉着一块四轮木板充作的拖车,木板上只有一颗枯黄的大白菜——附近有座农贸市场,而大妈好容易踉踉跄跄出来一趟,却只买得一颗白菜的原由,不管是因为没力气还是没钱,都够让人心酸的……
让布乖更加心酸,乃至心碎的,是朋友过年回家看到的农村的老年生活。那里并不是贫困地区,但老人只要生病,一般就是靠自己抗,去年年末,朋友的二奶奶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背部的莫名巨痛,而子女甭管无心还是无力反正不管不问,于是一根绳子吊死在了窗棂上。死后她儿子倒是来了,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可能是想要搜出点什么“遗产”,听说有却是有的——仅有的半碗生麦粒……
那么不生病的老人景况总该好些吧?朋友笑起来:“哈,我一位远房太爷今年快要100岁了,也就是过年这几天子孙们会去看看他,平时就是他一个人呆在那间又老又破的空屋子里,几个儿子顶多一天来送一顿饭,他常常又渴又饿还不敢叫人,因为儿子嫌给丢脸,曾经警告他,只要叫一声,就一天不给送饭。因为解放战争期间参加过我军担架队,每年过年镇里都会给老人发一百块钱,今年老人实在走不动了,钱是儿子去领的,老人问起时儿子勃然大怒:‘你老糊涂了怎么着?我不早就给你了吗?’还抱怨太爷老不死,夺了儿孙的寿,要知道,直到前年,老人还是坚持做得不少农活的……”
布乖听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恨不能即刻启程,冲向那没有人伦天理的所在——但是她去了又能怎样?放一点钱给老人,或者?但焉知老人不会因为这一点钱而招致更大的祸祟?朋友深叹一口气:那些麻木到残忍的儿女,其实也有他们的无奈与艰难——收入少,孩子多,学费高,农活累,除了晚上看会儿电视,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疏导与放松的途径……只是,他们可曾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堕入自挖的陷阱——先是脚,接着是脚踝,小腿,膝盖,大腿……当30年后,儿子有样学样理直气壮地向老迈的他们颐指气使冷嘲热讽,或干脆置之不理时,他可否会忏悔自己曾经的罪忤?
呵是,现代中国早已不再是农业国家,一切与农民沾边的事物都贬了值,泱泱大国一年上千部影视剧,有几部是拍给当代农民,以至老年农民的?也许是他们不配吧——他们哪里看得起电影,又哪里看得着电视?布乖追忆了很久很久,方忆起最后一部真正为中国老年农民说话的电影,怕是摄于25年前的《喜盈门》。
相对而言,布乖的爸妈何其幸运。因为受过良好教育,且老实巴交吭哧吭哧为国家富强,社会发展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和力量——那些老农就没有吗——总算老有所养,住在一所大学里的一套120平米单元房里,四周环境十分优美;因为不追名牌,数千元退休金花起来绰绰有余;爸爸医药费100%报销,妈妈是95%……只是,布乖十分难过地知道:惟一的女儿去家千里,他们其实很寂寞……非常非常寂寞。
海尔超大冰箱总是塞得几乎关不上抽屉——附近的大润发超市中,是爸爸除了不定期顾问和偶尔旅行外,可以一口气说话最多的地方吧?春节期间本埠晚报停刊,初八复刊,听见老两口居然初五就开始念叨,布乖在一旁羞惭得几乎窒息。她跑去国美电器买了一台DVD,挑了一大堆影碟,看见爸爸喜欢《鬼子来了》,《猜火车》,《十分钟年华老去》,而唾弃特地为他挑的《刘巧儿》,《朝阳沟》,《柳堡的故事》,布乖总算有一丝欣慰:爸爸终究还不算老哪!
但是,要是爸妈再老一点呢,老到每顿饭都要人喂,走路根本就是在挪?……布乖不敢深想。好在她正渐渐学会一种“小市民哲学”——可能她骨子里就是个小市民,要不怎么和这等哲学那样一见如故一拍即合?那就是:她不大考虑3天以后的事,而只专心感受,成就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今天好了,明天固然不一定好;但今天不好,明天多半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