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直到42岁,我依然模糊记得奶奶的模样。只是我已不能确认,自己脑海里奶奶的那张脸,和曾经现实中奶奶的那张脸是否一致。可以肯定的是,这张脸不是我所熟悉的我外婆的脸。我关于老年人的亲切而清晰的记忆,只有外婆一个人。
但有时候回想起来,奶奶那张脸又似乎很清晰,清晰得我能辨析她脸上柔和的皱纹。一张圆乎脸,因为牙齿掉光,嘴永远向里窝扣着,显得嘴小而嘴唇薄,让我无法想像她年轻时的样子。
印象里奶奶总是在冬天里,终日坐在东屋一张低矮的椅子上。脚边放着火盆,手边放着旱烟袋。那火盆表面看好像全熄了,其实灰烬之下还有暗火。我去了之后,最爱做的事情(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是伏下身,把脸凑近火盆边缘,鼓着小嘴使劲儿吹。
吹呀吹,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暗火冲出灰烬的掩盖,变得明亮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有红火苗蹿出来。看到火苗我当然很高兴,再往火盆里加一把柴禾,也大都是柔软的麦秸杆儿,极少粗硬干冷的柴禾棒子。
奶奶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她知道那个鼓着腮吹火盆的小男孩是她的孙子。但她已经没有兴致或力气和我多说话,但不能说对我视而不见。如果我玩火过份了,比如把火盆的燃着的柴往火盆外扔,奶奶才会制止。有一个孙子在膝边独自玩耍,老人的心里应该是暖融融的吧。子孙绕膝,不是人生一大幸福吗?我如今就期盼着自己年老得不想走动时,膝边也会有子孙环绕。
我大约一岁左右时,父亲兄弟三人开始分家单过。父亲在祖上村子最北的宅基地上,建了两间土坯房,左首搭一间小灶房。模糊中印象周岁的我,推着一辆手工制作的简陋娃娃学步车,在两间新屋泥土地面来回跑,心里还暗暗感叹房间很大,地面很平整!
分家时,父亲兄弟三人之间发生了不愉快。所以,我们家与二伯二伯母家有几十年不说话。印象最深的有一次我在村里玩,远远看到二伯,他似乎是和我打招呼,待我迎过去时,他又扭过脸不理我了。
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父亲回来的日子,是我们家最快乐的时候。在父亲回来的前昔,家里已经充满了喜气氛。比如母亲会教我唱歌,以便回来唱给父亲听。为了庆祝父亲回来,我们家就要包饺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原乡下能吃上一顿饺子,就像过大年。普通农村家庭,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
父亲和妈妈一起包饺子。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等饺子快包好了,父亲吩咐我和弟弟去喊奶奶来吃饺子。我和弟弟愉快地答应着,像燕子一样飞跑着去营当中的奶奶家。这时奶奶会有些讲究,穿戴齐整,拄着拐棍,迈着小碎步,从营当中绕过大伯家右首一个十几平见方脏水坑,走过二伯家朝西的院门口,走过骆驼四伯家的院门,走过六爷家院门,穿过大然伯家的没有护栏的竹林,来到我家。总共距离并不远,也就三四百米吧。但,平时奶奶极少来我家。
奶奶来吃饺子,我和弟弟都很高兴。爸爸盛了大碗的饺子,让我给奶奶端到饭桌上。印象里,爸爸或妈妈总会说:今天你奶胃口不错,吃了一大碗饺子。老年人能吃饭,说明身体硬郎,做子女的当然很高兴。
奶奶吃完饺子,用满是皱纹的手抹抹嘴,稍坐一会儿,就拄起拐棍回家。永不知疲惫的我和弟弟前呼后拥,大呼小叫,连窜带蹦地送奶奶回去。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温馨而常见的一幕。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拄着拐棍,不紧不慢地穿过村子,她的两个孙子,活蹦乱跳在她的前后左右。
奶奶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去逝。我应该看过去世的奶奶的脸。她安静地躺地大伯家堂屋的棺材里。我敢去看她的脸,不害怕。因为我是她的亲孙子。我相信,即使奶奶死后变成了鬼,也不可能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
我和亲人们坐在一辆牛车上,送奶奶的棺材去公墓。那时候全国在推广公墓制度。村里人去世了,都要送到公墓安葬。我们一行哭丧的队伍穿过整个村庄,走了很远的乡间土路,一直到村的西南外,那里是村里的公墓所在地。后来,我曾和父母中去扫过墓。因为记忆中,我努力在一片坟头中,寻找哪一座是我奶奶的。但不晓得,我一共去过公墓几次。
没过多久,村里便不再强调去世的人必须埋进公墓的事。千百年来的中原人,习惯了家人死后,要葬到祖坟附近。以父亲为首,我的大伯、二伯又去把奶奶的坟迁回到我家房屋后面相距不远的祖坟。爷爷的坟在那里,奶奶的坟紧挨着爷爷的。让父亲引以为豪的是,当初奶奶下棺材时,父亲在奶奶的棺材上刷了很厚的沥青漆。所以三年之后,给奶奶迁坟,重新挖开奶奶位于公墓的坟,棺材仍完好无损。而据说,村里有的人家的棺材,扒开后棺材大多都腐朽得不成样子。
爷爷的坟就在我家房屋后面,大根一千米左右。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
奶奶去世后,她生前睡过的小床,成了我家的财产。我就睡在上面。
那时候我年级小,可能并不知道那是奶奶生前睡的床,或者知道了也没有很在意,更不知道害怕。但有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很怪的事情——
那天深夜,睡梦中的我,忽然感到有人掐了我的胳膊一下,把我疼醒了,我忍不住大哭。睡在大床上的妈妈急忙起身过来问我:“咋回事儿?咋回事儿?”我哭着说,“有人掐我胳膊!”
妈妈看我的胳膊,没有掐痕,不红不肿。妈妈紧张起来,让我到大床上去睡,她则冲着那张小床声音严厉地说话:“我知道你喜欢孙子,可以。但你要知道你和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你不能以这种方式来看孙子,你吓坏你的孙子了,知道吗?以后别再来了,再来我就不客气……”妈妈说了几句,我猜得出,她在和我去世的奶奶讲话。
以后,我仍然睡在那张小床上。至到我们全家迁离故乡,再也没有发生那种莫名期妙被掐胳膊的事情。那张小床,似乎又被我大伯家搬了回去。
至今回想起来,我仍觉得奇怪。或许,那只是小孩子做的噩梦吧。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