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色书”为伍的这些年
(2017-01-16 20: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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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色书”为伍的这些年
田东江
“三色书”,是我对中华书局版古籍丛书的一个粗略划分,依据的主要是封面或书脊的颜色:绿、黄和白。当然,绝对是以偏概全。
我似乎生性喜欢历史,不知道有没有基因的成分。
我父亲原本是北平的一名药铺学徒,北平解放后毅然从戎,并随大军南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响应国家号召开发“北大荒”,又从江西南昌转业去了东北。他的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但是他很喜欢读书,家中的书柜里很早就有《曹操集》《诸葛亮集》《焚书》《藏书》,甚至他偏好的医书里也有《内经释义》《伤寒杂病论》什么的,显见他对历史颇有些兴趣。因为我从小不在他身边,加上他又去世太早,所以搞不清他究竟读过那些没有,读得怎样,也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对历史有兴趣。总之,在“喜欢”这一点上,我大约有点儿承继的意思。
但是我真正在“喜欢”历史的道路上走得进一步,却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曾经也很有可能专业从事于此,却终于失之交臂。那要从1985年填报高考志愿说起。
1985年是我第三次参加高考,身份是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器厂工人,大型央企,我在那工作已经整整五年。此前,1982年夏日的某一天,受到好友的点拨,忽然觉得应该去比划一下高考,虽然对一个技校毕业生而言颇有些不自量力,很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1983年夏天还是便匆匆上阵了,结果只差了一点儿;1984年兴冲冲地再来,结果又只差了一点儿。这里面既有总分不达本科分数线的因素,也有填报志愿完全凭借自己兴趣的因素。彼时国有企业正如日中天,根本不会想到日后职工还要面临“下岗”,企业自身还有需要“振兴”的一天,因此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倘若秉承有书即读的原则,那么第一次高考时也可以拍屁股走人了。但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迷上了外交,头两次报志愿一定要干那个,只填一个学校,在是否服从调剂那里还明确地“否”。1985年,因为自觉无力再战第四次,所以不得不“退让妥协”,但仍然心有不甘地将第一志愿“外甥打灯笼”,后面原来空着的四个位置则一概填满,填什么呢?填那些在本省——黑龙江省招收“历史”专业的院校,而且,该“服从”的地方一律“服从”,有看看天意的意味。
回过头来看,那种填报是荒谬的,根本没有梯度可言,所谓“一损俱损”。当时留了底,顺序照抄如下:吉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其中,中山大学招三个专业:历史学、汉语言文学、民族学。最后,恰恰录取了那个没填的“民族学”!自己“服从”嘛,当然谁也怪不得,可怪的只是,历史学在当时也并非热门专业,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就不肯接受主动投怀送抱的呢?
1992年7月,读完了七年“民族学”之后,我就职于广东省政协学习委员会办公室。开头那些天,新人就是闲人,忽见部门书柜里有一套20册中华书局版的《资治通鉴》,无比欣喜,取出第一册。我当时不会料到,延续至今的典籍通读就此开始了。
对浏览史书,我有一个顽固的习惯,非不得已,一定要看中华书局版。看得多了,渐渐发现他们的丛书如果按封面或书脊的颜色,大抵可以分为三种,这就是我所说的“三色书”。具体而言,《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太平广记》《清稗类钞》《历代纪事本末》《全元戏曲》等属于“黄皮书”,《二十四史》《全唐诗》《清史稿》《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等属于“绿皮书”,《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新编诸子集成》《学术笔记丛刊》《读史方舆纪要》《朱子语类》等属于“白皮书”。与“三色书”为伍,自然只是形象的说法,全无排斥其他的任何意味,《中国古代都城资料选刊》《古典文学研究基本资料汇编》等就不好归类。但是毫无疑问,“三色书”构成了历史典籍大军中的中坚力量。
我之与“三色书”为伍,始而是借,然后是买。买,一方面享受占有的乐趣,另一方面便于阅读和使用。我在通读“绿皮书”的时候,太太正在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工作,需要她从资料室逐册来借。彼时借书要填卡片,填上借书者的名字,借还日期等,卡片就插在粘在封三的小口袋里。因为太太的名字在那些相对生僻的书上留得太多,还引起了系里教授们的好奇。借的书,没法做记号,而且用的时候又要反复再借,很不方便,有时只是确认某句话原文的若干字眼而已,于是下决心买,最早买的也正是“绿皮书”。
那个时候收入太低,买齐“绿皮书”绝对是笔巨资。但我和太太在逛书店的时候意外发现,彼时市面上有三个年份出版的“绿皮书”同时存在,定价差异很大,最便宜的1元多1册,最贵的10元多1册。所以我们到书店一旦见到“绿皮书”,马上去翻最后一册的封底,看定价。最沮丧的,是明明旧版,给贴了新定价。饶是如此,还是买到了一些最便宜的,如《梁书》,3册才5块3;《魏书》算是中间价,8册18.3元;最后买的是《宋史》,495块,那是下了相当大决心的。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已经在排队交钱了,太太硬是发现了更便宜的版本,显然是店员疏忽使之成了漏网之鱼。可惜是哪一种,已经记不起来了。
“三色书”之外,最惋惜的是错失《点石斋画报》,这个是1983年广东人民社版,线装,共五函44册。第一次在北京路古籍书店相遇时250元,但工资只区区350元。等到觉得250元可以接受了,却发现定价标签换成了500元。又可以接受了,又换成了1000元。心理承受追不上书价增速。前几年再过古籍书店,出于好奇,看看《点石斋画报》现在究竟多少钱,结果只剩了两函20册,每册50元,店里也搞不清那三函哪去了。为了不留下彻底的遗憾,毅然将这两函购入。之后忍不住把经历与一位资深店员分享了一下,他对不断变换的定价也记得清楚,说当年很难卖,他们每推销出一套会得到20元的奖励。落笔之际,看了看“孔夫子旧书网”,整套书已经卖到了7000元!
前面说了,买,是为了便于读。上世纪80年代吧,看过华君武先生一幅漫画,大意是如果买书不看,不如在家里画个大书橱。但读书是件“不待扬鞭自奋蹄”的事情。我们有一项“全国国民阅读与购买倾向抽样调查”,两年一度,每次数据出来,国民阅读率都不容乐观,年人均读书三四册,低得可怜。很多人对不读书给出的理由是没有时间,这实际上完全站不住脚。宋朝参与编修《册府元龟》的钱惟演说自己:“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读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从中可见,他的读书时间就是挤出来的,而这前提,则取决于他“平生惟好读书”。宋太宗也是如此。当年,《太平总类》编纂完成之后,太宗坚持每天阅读三卷,“一年而读周”,并赐名《太平御览》。
古人因为读书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有“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三字经》概括得好,“彼不教,自勤苦”,全凭的是一种自觉。现代人有的笑其愚笨,实则古人也并不是鼓励机械模仿,而是倡导那种勤读、苦读的精神。所以近人瞿兑之说:“能看毕《二十四史》殊不为难,然肯用此功者殊不多见。”的确如此,“绿皮”的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也不过区区280多册。倘若有些毅力,像挖山的愚公那样,每天挖它一点儿,“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并且,读书委实不用那么小资,一定要与慵懒啦、午后阳光啦、泡壶茶或冲杯咖啡啦为伍,应该是件比较随意的事情,就像唐朝的李密一样,趴在牛背上也能津津有味地阅读《汉书》,读得入迷,旁边来了个大官都不知道。总之,不必因为书籍的神圣而使读书行为本身变得矫情。
读,是为了用。宋人罗大经将读书划分为上中下三等,“上则取之以抚世酬物,又次则取之以博识多闻,下至苏秦之剌股读书”,罗大经未必是要否认苏秦的用功,而是说他“专为揣摩游说之计,固已陋矣” 。在他看来,读了书的人,修养要跟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若屠儿之礼佛,娼家之读礼”。
新闻人读史有什么用?倘若有人认为,新闻和历史没什么关系,那么就真的是“固已陋矣”。前辈报人早已把二者的辩证关系讲得明明白白。如徐铸成先生说过:“历史知识也像地理、国际、政治、科学知识一样,是记者知人论世必备的常识。……历史是昨天、前天的‘新闻’,史论,则是对昨天、前天‘新闻’的评议,和新闻工作更有密切的关系,并可以从中借鉴,吸取他们推理、论断的方法,学习他们精练的笔法。”再如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范敬宜说过:“不了解历史,就不善于发现新闻;不了解新闻,就难以理解历史。”我们如果先钻进“故纸堆”,再钻出来观照现实,便可或者才能发现前辈的见解何其精辟。
从1998年1月起,我开始撰写读史类文字,尝试走一条“为新闻注入历史内涵”之路。在《南方日报》上先后开有三个专栏:《读史札记》《野史新说》和《今古齐观》。前二者不言现实,却处处观照现实;后者则直接由新闻起兴,由新闻收笔。无论哪个专栏,文字都近乎历史杂文,一篇千把两千字的文章征引书目往往达十几种,“六经皆我注脚”。在具备思想性的同时,兼顾知识性、可读性。而把那些散见于不同书籍中的同类史料聚拢到一起,貌似信手拈来,实际上正有赖于阅读基础作后盾,大量地占有,才谈得上精挑细选。
自2006年起,我开始将这些文字有系统地出版,成“报人读史札记”系列,迄今已出五集:《意外或偶然》(2006)、《历史如此年轻》(2010)、《青山依旧》(2011)、《无雨无风春亦归》(2013)和《了无痕》(2015),共计130万字。第六集《天淡云闲》在校对之中。与此同时,还出版了“潮白新闻时评精选”系列共六集,分别是:《讲“文化”的时代》(2008)、《那点儿政事》(2010)、《鸡毛蒜皮》(2011)、《前庭草》(2012)、《都是随人说短长》(2014)、《薄言有之》(2015),第七集《不栽桃李种蔷薇》亦在校对之中。这些新闻时评中的相当一部分,也嵌入了历史典故,形成了自己时评文字的一大特色。
学无止境,不可以已。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说,1992年是我与“三色书”为伍的元年,那么至今还没有画上句号的打算。一方面,新的典籍标点本在继续推出;另一方面,读过的还可以再读。随着自身知识的积累、提升,先前不以为意而一眼带过甚至没入眼的,可能成了新的关注焦点。隔两三年我便读一下《西游记》《水浒传》,于此感受颇深。当然,获取知识只是读书的功用一面,重要的还在于增益个人修养。明朝黄铎说:“读书易耳,为人难。”就是说明白道理容易,见之于实践难。清朝张怡说得更直接:“学者读书穷理,须实见得,然后验于身心,体而行之”,否则,就“无异买椟还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