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在我们的典籍中,很早就称日本为倭。《汉书·地理志》即云:“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颜师古注引《魏略》曰:“倭在带方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国。度海千里,复有国,皆倭种。”十八世纪,日本九州发现了一枚“汉倭奴国王”金印。而《后汉书》载:“建武中元二年(57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这枚金印与这次赐予也许存在一定的关联。当代抗日战争时期,“倭寇”更成普遍称谓。明张瀚《松窗梦语》袭前人语云:“日本在东南大海,近日所出,故以名之。”因而可知,“日本”乃其大号,得自地理方位;“倭”则属于花名,有“象形”意味。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倭”字从人从委,“委”从女从禾,“委曲也,取其禾谷垂穗委曲之貌”;那么,“人”与“委”联合起来,引申表示“身材矮小的人”。
《戒庵老人漫笔》里有一篇《倭房公赋》,“沙汰毕,督学一,文运兀,倭房出”云云。从标题以及开篇,可知其模仿的是杜牧《阿房宫赋》。“呜呼,戕士类者,倭房也,可杀也,护倭房者何人也?亦可杀也。嗟夫,使朝廷听好人则足以拒倭,倭不为督学之人,则自秀才士夫以及君,谁得而被祸也?”虽然赋中一口一个“倭”,却也与日本没有丝毫干系,该赋抨击的是万历十四年(1586年)科道考官房寰大肆收受贿赂,至于“案首赃私,多于仓廪之粟粒,家书包票,等于官店之帛缕”。以“倭房公”名之,逻辑推去,房寰应该是小个子。作者的结论很有意思:“科道不能明言,而野史言之,野史言之而远播之,是使野史之言而强于国史也。”则今天热议的官方与民间“两个舆论场”,算是由来已久,一笑。
提及历史上的中日关系,大抵表现为鲜明的两极:一极是唐代如何友好,日本的遣唐使派了多少批来中国交流,其中的阿倍仲麻吕与李白﹑王维等如何结下深厚友谊;再一极是明代如何交恶,东南沿海如何抗倭,如何诞生了戚继光、俞大猷等民族英雄。
日本学者古濑奈津子撰有《遣唐使眼里的中国》,对认识友好时期的中日关系很有帮助。里面收录了一张“遣唐使一览表”,对总共20次遣唐使的每一次,包括任命及出发的年份、使节名、人数及船数、归国时间等一一罗列,借此同时可知阿倍仲麻吕717年来中国那一拨,总共557人乘坐4艘船只,其中不仅有阿倍等留学生,还有留学僧以及各种技能之士。众所周知,遣唐使中以阿倍仲麻吕(晁衡)最为知名,王维有名篇《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并序》,“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云云;李白也有著名的《哭晁卿衡》,他以为阿倍归国途中遇难,悲切之情溢于言表。实则幸免的阿倍又折返长安,最终埋骨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都城。
中日关系到了明朝,基本上是交恶史,即便是日本来朝,朱元璋亦以“虽朝实诈”来看待。在明朝的正野史中,有大量关于“倭”的记载,按今天新闻界的说法,尽皆负面内容。翻一翻《明史》、《明会要》,不难领略。甚至中国的法律都约束不了他们,享受外交豁免权一般。比如成化四年(1468年),日本使臣清启“伤人于市”,“有司请治其罪,诏付清启”,清启则振振有词:“犯法者当用本国之刑,容还国如法论治。”弱国无外交,彼时大明之于日本,弱吗?不弱,却也如其所愿,颇难理解,自后的恶果自然是“使者益无忌”。因此,以严格意义上的“名族英雄”标准来打量历史,大约只有从明朝起,戚继光、俞大猷他们抗倭才真正立得住脚。其他如岳飞抗金、文天祥抗元,今天看来都不是敌我矛盾,早就摇身一变为中华民族内部矛盾,而惟有倭的“外敌”性质未变。当我们的版图基本奠定之后,林则徐、关天培抗英等“名族英雄”的光环更加名副其实自不待言。
野史笔记中,倭的形象就更加不堪了。《松窗梦语》里有一段说的是倭人如何狡诈。“永乐初,遣太监郑和等率舟师三万下西洋,日本国入贡”。郑和下西洋威风八面,然也产生了一定的副作用,就是“虽足伸威海表,而华人习知海夷金宝之饶,夷人亦知我沿海要害之处,以故寇盗复起”。此后“倭奴假我勘合,方物、戎器来朝,遇官兵诘问,矫云入贡”,原本的偷偷摸摸变成了大摇大摆。而“每乘我师无备,即肆行杀掠,满载而归”。《明会要》所载足以佐证此事。景泰四年(1453年)日本入贡,“至临清,掠居民货。有指挥往诘,(被)殴几死”,在大明的土地上无法无天到了什么程度?地方要惩治,“帝恐失远人心,不许”,息事宁人的做法已经没有了底线。于是,“(倭)时载方物戎器出没海滨;得间,则张其戎器而肆侵掠;不得,则陈其方物而称朝贺”。就是说,掂量着能得手就逞强,不能就服软。
纵观历史,中日关系不堪回首的一面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争的事实,“终明之世,通倭之禁甚严,闾巷小民,至指倭相詈骂”,你才倭呢、你全家都倭的意思吧。倭字从中性沦为贬义,就从明朝开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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