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广州亚运会圆满落幕之后,方方面面在总结时莫不认为,与其他地方举办大型活动听不到一个“不”字的最大区别是,广州一路上基本上伴随着批评之声走来。从申办成功为迎接亚运进行各项市政工程开始,就屡屡背负着一身的“不是”。也正是因此,广州收获的如潮掌声成色更显十足。
蓦地想起王安石的一句诗,就是他所“修改”王籍名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中的后半句:一鸟不鸣山更幽。按照苏东坡的说法,“王介甫初行新法,异论者譊譊不已”,因有此诗。诗曰:“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而诗名《钟山即事》,显见是安石罢相之后退居金陵,日游钟山时的触景生情,字里行间透露着政治上的失意以及生活上的孤寂。在此诗之前,安石在位上时,还有一首《崇政殿后春晴即事》:“悠悠独梦水西轩,百舌枯头语更繁。山鸟不应知地禁,亦逢春暖即啾啾。”两相对照,再佐之以东坡的话,则“一鸟不鸣山更幽”中的“鸟鸣”,大抵可以理解为“谏言”。
从前是有职业谏官的,“为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专门对君主的过失直言规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谓“谏言不咎,谏官不罪”。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因为以谏诤而贬窜不毛之地的从来都数不胜数。所以宋人杨大全说得好,自己“不以言而获罪为耻,而以言而不听从为耻”。他知道“自古谏之不效,其大者身膏斧锧,其次亦流窜四裔,其小者犹罢免终身”,今天呢?“不勉于听从,亦不加于黜逐,徒饵之以无所谴何之恩,使皆饕富贵,甘豢养,以消靡其风节”,纯粹就养起来。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平居皆贪禄怀奸之士,则临难必无仗节死义之人”。400多年后明朝崇祯皇帝的遭遇,似有意为之诠释。计六奇《明季北略》载,甲申(1644年)三月十七,李自成围困北京时,崇祯“俛首书御案十二大字”,道是:“文武官个个可杀,百姓不可杀。”愤恨真是到了极点。煤山自尽前夕,崇祯亦曾“手自鸣钟集百官”,然而却是“无一至者”,绝了最后一丝希望;而三月二十一,李自成着令明朝百官向新政权报到,大家则唯恐来迟,至于“以拥挤故,被守门长班用棍打逐”;又因为来得太早,“承天门不开,露作以俟,贼卒竞辱之”。这一天,他们虽然“竟日无食”,竟然恬不知耻地以所谓“肚虽饥饿,心甚安乐”来宽慰。
南宋黄裳认为,自古以来人君不能接受批评意见,乃是出于私心、胜心、忿心等“三心”之故。他这么阐述的:“事苟不出于公,而以己见执之,谓之私心;私心生,则以谏者为病,而求以胜之;胜心生,则以谏者为仇,而求以逐之。因私而生胜,因胜而生忿,忿心生,则事有不得其理者焉。”这是说,凡事如果只认为自己才做得对,就不仅听不得不同意见,还会捉住人家的细枝末节以证自己高明,进而把那些讲真话的人当成“敌人”。忿心一生,任何事情就都谈不上正确处理了。不是君的人其实也是如此。安石以“三不畏”的勇气推行新法,但在执行上是有值得检讨之处的,可惜他嘴里说“山鸟不应知地禁”,实际上听不得半点对新法的反对意见。司马光说:“安石诚贤,但性不晓事而愎,此其短也。”如果说这是政敌的评价,算不得数,那么当时的重臣同样这样认为,就值得考虑了。比方程颢就当面说过他:“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又如曾巩说:“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神宗感到奇怪:“安石轻富贵,何吝也?”曾巩答,我说的是他“吝于改过”。则安石后来的“一鸟不鸣山更幽”,敢是意识到了先前自己的失策?
唐初,苏世长谏阻高祖畋猎,高祖先是“色变”,继而笑曰:“狂态发耶?”苏世长答:“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武则天也曾问新晋进士什么是忠,郑惟忠回答:“外扬君之美,内匡君之恶。”扬美归扬美,总要还有“匡恶”。宋朝黄洽说:“谏臣非具员,职在谏争,朝政有阙,所当尽言。”今天已经没有专职的谏臣了,理论上被代之以舆论监督,以媒体为主要工具。因而,倘若媒体对社会问题熟视无睹,“一鸟不鸣”,则“山幽”程度尚在其次,这种典型的掩耳盗铃就很像杨大全说的:“盗满山东而高、斯弄权,二世不知也。蛮寇成都而更奏捷,明皇不知也。此犹左右聋瞽尔。今在朝之士沥忠以告,而陛下不听,是陛下自壅蔽其聪明也。”这里的“陛下”换成各级“一把手”,怕也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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