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国家语委准备出台《人名规范用字表》,对部分国人喜欢用冷僻字为孩子“起名”作进一步的规范。据说,有的人钻到《康熙字典》里去寻找所谓富有含义的冷僻字,以显示自己有“文化”。这种做法是十分不足取的。
清末丁柔克的笔记《柳弧》谈到过类似问题。他说,原来有个童生,“名号皆用僻字,令人不识”。有个上面派下来督学的官员大概给难住了,就把他找来讲道理:“名号须用人人皆知者,此定理也,如用别字、僻字、古字,则不成事矣。”这个童生,被丁柔克称为“狂生”,也就是无知妄为的人。可见使用并不通行的字来作人名,前人已经很看不惯。事实上,如果以为用僻字、古字来剑走偏锋就是“文化”的体现,纯粹是一种误解。文化的深浅正体现在寻常语词的巧妙运用之中。脍炙人口的唐诗宋词,有几首是靠僻字、古字来赢得读者的?起名字也是一样。明朝陈景行的四个儿子,分别叫昌言、嘉言、善言、名言,许进的五个儿子,分别叫诰、赞(繁写作讚)、诗、词、论,既排列整齐,又表达了相关的含义,寄托了父辈的期望也说不定。
南宋名臣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这个号是他后来自己取的。辛弃疾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以“稼”名轩。辛弃疾以词名世,被后世称为“词中之龙”。在《稼轩词》留下的620余首中,举凡四季田园风光、春秋农事更替、田野劳作、家舍副业、民风乡俗,乃至与农家的友好交往,无不行诸笔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描绘了农村夏夜的清幽和充满生机的静谧。“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浣溪沙》)则写尽了民生疾苦与丰收在望的欢悦。如此等等,不胜枚举。而作为一个封建官僚,辛弃疾也的确怀有深深的悯农之意。他甚至这样来解释农民造反:“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乞取害之,豪民以兼并害之,盗贼以剽夺害之,民不为盗,去将安之?”因此,他上书宋孝宗,当“深思致盗之由”,并“申饬州县,以惠养元元为意,有违法贪冒者,使诸司各扬其职”。那么,辛弃疾为自己取的这一个“稼”字,不仅当真是发自对社会底层人民的热爱,可以说是自己一生实践了的座右铭。
两宋之际另有一个大臣徐俯,“买婢名昌奴”,内中也蕴含了相当的深意。宋钦宗靖康元年,金太宗大举南侵,钦宗亲至金营投降。次年,金军北撤,建立了一个国号为“楚”的傀儡政权,立张邦昌为帝,同时将徽、钦二帝、后妃、大臣、亲王、贵戚和能工巧匠共二千多人一起当作俘虏带到北方,北宋王朝从此宣告灭亡。张邦昌甫一僭位,徐俯便致仕还家,不屑与之为伍。然而不管张邦昌原来是什么货色,当皇帝了,人们就得避他的讳,工部侍郎何昌言和弟弟昌辰因为“昌”字犯了讳,就都改了名字。徐俯则不仅不理这一套,反而为婢女取名“昌奴”,“遇客至,即呼前驱使之”,用种种故意的行为,毫不掩饰自己对张邦昌憎恶的内心世界。
因此,名字的蕴含深意与否,毫不取决于用字的冷僻与否。如果从《康熙字典》里找到这个字之前,字与人双方连面亦未曾谋过,说是自欺欺人可能有一点过,但看作是底气其实较虚,恐怕不会差到哪里。
2003年5月30日
选自拙著《意外或偶然》,商务印书馆2006年3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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