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印象

去年今日，我因心脏病正在住院治疗。晚十点半，两个好朋友驱车来接，说老爷子身体状况不大好，让我马上回家去看看。我顿感事情不妙。待回到家时，父亲刚刚西去。手抚额头，尚有余温。我悲从中来，泪如涌泉。

父亲是因小脑萎缩引发肺感染而逝去的。此前曾经入院治疗半月有余，刚刚小愈出院。记得父亲出院那天，我拉着他的手说：“用力捏一下，看谁的劲儿大。”父亲傻傻地笑着，用力捏了我的手。转天，我便在当大夫的朋友催促下，住进心血管病医院治疗。谁知刚过一周，父亲便突然离去，从此我成了无父无母之人。

一年以来，总想写点文字来祭奠父亲，思来想去竟无从下笔。父亲属于那种再也普通不过的人，像河里平静的水，像地里沉默的土。从来就不曾给人留下过刻骨铭心的印象。

父亲少言訥语，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说话做事更是直来直去不知道拐弯，倔得要命，可以说性格非常各色。记忆里，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哪怕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温存抚摸，抑或是一句让人感动的贴心话语。我与父亲的感情纯粹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父子天性，简单而透明。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一个人的工资不仅要养活一家五口，还要经常给四川老家的姥爷、大姑寄点生活费。那个年代，碗里能见到一片肉简直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于是，父亲便时常带着我到农村的小河沟里去捕鱼。父亲手持梯网站齐腰深的水里，捉到鱼后扔上岸，我在岸边拎着网袋捡拾。偶尔抓到一两条大一点的鲫鱼，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叫声一里地以外都听得到。父亲平日里早出晚归，工作很忙，这是我唯一能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算是少时父亲带我进行过的娱乐活动吧。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父亲是一个挺无能的人。当我以13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时，当我因家境贫寒而暗暗感到自卑时，当身边的同龄人靠关系分配到理想的工作岗位或者迅速得到提拔时，当生活遇到挫折而孤立无援时，我对父亲总是会产生一种隐隐约约的怨艾。可以说，我的一生从来没有为父亲感到骄傲过。

我十八岁参加工作，虽然结婚之前并没有离开过父母，但也算是“少小离家闯天下”。我家世代务农，父亲一生吃尽了没有文化的亏，当了二十多年工段长硬是不能提干，故而对文化人特别看重。那年我参加高考意外落第，父亲满腔的希望化为泡影，心中难免悻悻。好在那时升学率极低，我考的成绩还不算差，倒也没让他恼羞成怒。只是偶然间问过一句：“怎么样，再考一年？”我那时的心已经成为出笼的鸟儿，哪还有心思回到课堂。不久，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张考取了工作。对当时轻率的选择，我从来也没有问过父亲是怎样感受的。觉得他好像永远充满自信，对我的将来会如何从未产生过担忧。或许我能在这个环境复杂的社会里，靠自己的打拼过上相对像样一点的生活，就是和他的放任不管有关？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竟然真的梦到了父亲，梦境似乎只有那么几秒钟，朦朦胧胧地：只见烈日下，父亲挺着瘦小的身躯（父亲身高仅一米六），脸憋得通红，两腮因紧咬着牙而鼓梆梆的，手、肩、头并用，扛着一张硕大无比的木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吃力地走着。而我，就坐在那张船一般的床上，嘻嘻哈哈、指手划脚地笑……。夜梦醒来，黑暗里静悄悄地回想儿时的往事，记起那梦境属于40年前，我家分新房那年。说是新房，其实就是别人家替换下来的一间半旧平房，砖瓦结构，无室无厅更无卫。可那与原先居住的一到雨天就“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土坯房比起来，可以算是豪华别墅了。父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拿到钥匙后第二天就开始搬家，生怕被别人抢先占了去（那时抢占住房是常事，厂里保卫处都管不了）。

家里东西很少，用一辆手推车多半天就把家搬空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硕大的床架子。那床是父母结婚时唯一像样点的家具，宽大而且结实，放上床板能睡三四口人。我就是在这张床上和父母一直挤到十几岁的。床架子是榫卯结构，非常牢固，当时没有趁手的工具，硬拆怕拆坏了装不回去，临时又找不到木匠师傅。父亲沉吟片刻，围着床架子转了几圈，双手把床掂了几掂，然后猫下腰来对几个半大小子（都是来帮忙的邻家孩子）说：“来，放到我肩上。”于是，在我的欢呼声中，山一般的床架子压到了父亲的肩背上。我看见父亲肩扛着床中间的一根横梁，两眼紧盯着眼前的地面以免走偏。因为个子矮，所以必须挺直腰板以防床与地面发生磕绊。一边摇摇晃晃地前行，一边还要张开双臂扶着床帮把握平衡，像一只展翅的大鸟。与梦境不同的是，我没有爬上那张大床，而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父亲后面，活像一只快乐的跟屁虫。新家距离旧家也就不到一公里的样子，那天那条土路却是如此漫长。等到几近虚脱的父亲把大床架子塞进家门时，天边已是夕阳西下……

就这样想着，暮然间我已是泪流满面了。父亲啊，父亲！我那如水、如土一般的父亲，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我那性格倔强如钢铁一般的父亲，我那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家庭未来的父亲，我还要奢望你什么呢？我又能拿什么来祭奠你呢？此时此刻，历经三百六十五日的阴阳两隔，你在他乡还好吗？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里，你的儿子惟有在心里一遍遍默诵着那句男子汉从来都难以启齿的话语：父亲，我爱你！

（写于2010年11月25日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