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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条件反射地叫起来:“什么?”
她见我如此反应,便重复了一遍:“一边说话就一边走人。”
我“嗷”了一声。我的又一位亲人走了。
仿佛一切都在昨天,都是那么活灵活现的。可是大舅就这样走了,走得竟是这样悄无声息。
我在幼年,许多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生活状况比我们家要好些,我们正是在长身体之时,到外婆家主要目的加强营养。
母亲是他们姐姐。我有三个舅舅。其中小舅舅只比我大二岁,还在上学。那个时候,外婆家又有多好的生活状况么?也不尽然的。我的到来,多了一张小嘴,吃倒不了多少,但外婆总会给我开小灶。比如,吃饭时,会多出一个咸鸭蛋,这专门是我的特权。有时外婆会笑咪咪叫我“好吃儿”。我虽然不好意思,但见到好吃一点的,就不会管羞了。有一次,外婆给我煮的蛋鸭蛋不见了。我便闹开了。外婆便给我想了个办法,用筷子敲偷吃者的嘴巴,如果那个舅舅怕疼,就是他偷吃的。外婆带我敲了一遍,他们都叫唤一丁点儿也不疼。我便没辙了,看了外公一眼,说他没有被敲过。外公笑道:“我是吃斋的,不吃蛋。”我不肯相信,外婆只好敲了外公一筷子,外公也叫了不疼。我的咸鸭蛋没有下文,便放赖起来。
哭不顶事。我只得想了个办法,要每个舅舅漱口。外婆抚额大笑:“我的这点好吃儿哟,真是长的一颗好吃心咧。”外婆变了法子,从大舅的衣袋中掏了出来。我感到他欺负了我,几天不肯理他。
那时我们家有五兄妹,父亲在外工作,农忙时母亲尽管很累,父亲也帮不上忙。生产队有时因为投急的活儿一下干不完,便分摊给各家。母亲只好让大舅来帮忙,大舅尽管来帮忙干农活,却又是走亲戚的,必须换上件体面的衣服。到我们家里干活,因为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服,做事情要护身,尽量不粘泥,使我们队里的人颇有微词。为这闲话,母亲还和人吵了一架。
因为太贫困,家里除了一群鸡生蛋可以平时零用一下,就盼到年底买掉一口猪了。有一年,我们家养的猪突然生了病,眼看猪的病治不好,它一天天地掉膘。母亲把大舅请来,打算把这头猪杀了买肉,这样可以减少些损失。大舅没有杀猪的经验,但这不要紧。农村有老话:“没有吃过猪肉,但见猪在地上走。”母亲从别人家借来杀猪刀,硬要大舅充当会“毛屠夫”。大舅只好勉为其难。可真正做起来,还像模像样的。猪是杀了,肉必须得买掉。大舅带着我,回到了他们的村子里,挨家去买。他每到一家,便用同样的语气:“我姐姐家的一口猪,生了病,怕拖瘦了换不出钱来……”有些人也想买,但又掏不出现钱,大舅牢牢记住我母亲话:“一定要收现的。”肉倒是买完了,可是最后算了个帐,落得个不赚不赔。我母亲很是不快,连说:“落得个穷忙,你肯定枰称得蛮红蛮旺的。”大舅也一脸沮丧的样子,坐在门槛不吭声。其实,他们不知道,那时我迷恋小人书,在卖肉时,我贪了二元多钱。这二元多钱在那时的乡村是个大数目,我母亲料想我不敢如此胆大包天的。
外婆十分重视大舅的婚姻,还是我在她的膝下时,她每天和人议论的就是这事儿。后来从袁家湾上给大舅找了一门亲事,这就是我大舅妈。大舅结婚的那几天,我正好在。只见大舅身穿一套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脸喝得通红。我见了他,也说了祝贺的话。他羞涩地拍了我一巴掌。我现在还可以想得起他的表情。
大舅妈过门了。过门时,外婆把新房门前铺上红布,好像是为了“踩喜”吧。
我渐渐长大了。外婆家平常不去。大舅他们不久就分了家,搬到了一个叫红缨的新农村去。过了几年,又搬回来,却搬离老屋较远的闸堤上去住。再过几年,又搬了回来。大舅家在后,外婆家在前。
大舅那时学会了捕鱼的迷魂阵,从家乡的马港河出发,到汉水,进长江,驻留在长江边上的小镇团风。他那段时间,有了水泥的机动船,有了大小木船,鱼也捕得很多,赚了不少钱。做了房子。人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后来,捕鱼的人多了。加上大舅长期泡在水里,有了严重的风湿症。只好卖了船,上了岸。这期间,两个表弟长大了,在南京开书店。他也想去开开眼,先许可以开劈一条新路来。小表弟随意性太大,用他评价:“早上赚个九百九,晚上只有个大扫手(攒不到钱)。”他只好回乡下了。
外婆是我们家乡大大有名的巫婆。我每次回去见外婆,都会到她的神前烧一炷香,外婆见之,必会满心欢喜。她到了晚年,感到没有人会继承这个衣钵。她认为我母亲没有这根筋,我的两个小舅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的。只有大舅,有些悟性,神可以附体。偏偏大舅根本就不信这套。外婆用了许多办法,力图打动他,他依然无动于衷。每次我回家看外婆,她都会为此事长吁短叹的。也让我游说大舅。
(大舅与他的神位,他的精神生活,因此过得充实而顽强)
在外婆最后两年,大舅不知怎么开了窍,或者神果真附体,他信得迷心迷意的。从此不再过问表弟们的事情。他开始吃素,不定期地有些集会,给人看看病。我曾仔细观摩过他治病过程,写过一篇《人神共诊》的文章。后来计划以他为原型写篇关于一个农民的精神生活的小说,不知怎么撂下了。
他离世前9天,开始戒烟。身患感冒,每天打点滴。去世的那天,想吃烧饼,早上去了韩集小镇,买了几只回。有人来,与那人说了好久的话。那人离开后,大舅便与大舅妈合计,想到姐姐家(我母亲)住几天。然后头一歪,人就走了。
我母亲比大舅大7岁,活得很钢强。她伤心之极。认为他老不老少不少,这种走法,太不像个样子。
而亲人们从来不曾想到他会这么快上路的,大舅妈一下难以接受,彻夜哭泣。
我的老师舅舅就如此分析过他,认为余姓之人,都是长寿者,他60岁而去,属于非正常死亡。主要原因估计是近年吃素,使体内身体机能紊乱。他烟瘾很大,又突然顽强戒烟,这方面的因素也难以排除的。
(我的老师舅舅,他做了一辈子中学老师,很有分析能力)
我最后见他,应该是清明节,他不断地找人合影,又独自照相。
这次见他,他已经躺在冰棺中了。奇怪的事情,他脸上却是凝固的笑。
每次回去,我必去看看外公外婆,这次看了大舅,便给外公外婆上坟。想想父亲也很寂寞,他一定知道我们弟兄都回来了,便驱车去给父亲上上坟。
他们,我的这些最亲近的人,一个个成了故人。
(我的外婆。是个著名的巫婆,我以她为原型,写了许多小说,其中一部长篇《四十岁的一对指甲》。她是个神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