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狐狸狐途 |
每年三月下旬,长沙都有书市,今年似乎更早一些。几天前,接到弟弟的电话,他们已到了武汉,能不能明早回去祭祭祖?我多少有些诧异,离清明节还有上十天,他们竟有些迫不及待。我想兄妹五人很难得聚到一块,就是春节也分得四离五散,这倒是个难得相聚的日子。
中国人越来越重视祭祖这个清明节了,好在父亲在世时不太拘于形式上的东西,我们提前祭祀他,他只会感到高兴。而到了清明节,他虽然不是被主祭的对象了,但依然可以得到旁系子孙的一笔冥币,父亲帐算得精明,双重收获,哪有不开心之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开车去接小妹,又去接大妹,南京和杭州的两个弟弟也一同上了车。我把车交给小妹夫开着,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作短暂停留后,便回到乡下。
走的前一晚,天空中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第二天早上天也阴沉沉的,走在父亲坟地的小路上,突然云开日出,小妹便说:“这是父亲因为高兴,祈祷上天的结果吧?”
三月间的田地上,遍地金黄,从县城到乡间的路上,金黄的油菜花一直没有间断过,晃得满眼都是。走在这田园小路,我们贪婪地呼吸着久违了的油菜花香,精神为之一振,眼前也豁然开朗。远远望着父亲的坟地,那块耸立的墓碑好像召唤着我们快点见他。
走进坟园,便开始化纸烧钱,给父亲一堆,给祖父祖母一堆,再给祖宗们一堆。我们分开烧着,每堆纸币前作三个揖,说一堆祈祷的话。
我突然深有感慨:“那个时候我从乡下闯荡武汉,随身携带的价值绝对不超过一百块。”这个话题引发了弟妹们的兴趣。除二弟以外,二妹和小弟小妹基本是白手起家,艰难创业,而现在他们所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了最初价值成本的上万倍。平常时节,他们为生计所苦恼,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我的如此问话,使他们开启了新的思路,大家兴奋地议论开了,各自对自己的人生奋斗之路描绘了一番,啧啧称幸。我相信是冥冥之中的父亲告诉我们这一算法的。
你看,阳春三月的上午,田野上的微风是多么的和煦,从云层中泻下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有些湿润的泥土是多么的芬芳,嫩绿的野草铺满了田埂。我默默地向父亲祷告:“这一切都在您预料之中。从此以后我们要学会享受生活,放漫脚步,决不浮躁,从容面对未来。”
别离父亲后,我们顺着田埂往公路上行走,一头水牛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小弟大有兴趣,想爬上去照张相,那笨拙的样子让我们开怀大笑。二弟也想爬上去,牛嫌他太重,不肯就范,他爬上去,摇晃了两下,竟然把他摔了下来。这个畜生一直伴随着我们最初的生命,幼年时放养牛是我们的必修功课,想不到如今我们之间有如此距离。事已至此,只得作罢。
在我们上坟的时候,有一个人向我们的方向狂奔而来,老远就大叫着我:“我知道只有这几天才可以找到你,想不到会这么早,差点冒过去了。”
这位仁兄过去在生产队时节以很有些研究头脑著称。我还记得有一个笑话,他把一些字的笔画分解之后,拼凑成一句话,问了许多老师,没有一个人认全这句话。他便以此为荣耀,不断地创造新的文字,想做一个时代的仓颉。有一次,他向我请教一个“温馨”的“馨”字,我相信他在此之前一定请教过多人。在那时的乡下,认识这个字的人不一定多,碰巧我认识,便给他讲解了一番。他啧啧称羡,称赞我:“连字的魂都看出来了。”我不免有几分暗自得意。多年以后,他还在向人说起我,早就料到我有出息,最后以定论的语言:“把字的魂都可以看出的人,难道会没出息?”
见到我后,简单的招呼,他便语无伦次地诉说了一件事。因为镇上要修公路,把他的一口鱼塘填了一半,把他的田埂也压坏了,半亩棉地的青苗也损失了。镇上给他一些补偿,他还嫌不够,强烈要求镇上把填过的鱼塘还原。拿出他和镇上定的一纸合同来,我看了,感到镇上的道理比他要大,又不便说出。他说:“我三天两头就跑到镇上去,是那个谢镇长答应过我的,我还骂了他的娘。我一个星期就到市里去一趟,坚决要求见冯市长,这个冯市长和我们一笔难写,只是不知道同不同一个家族,听说是安陆来的,但是信访办的人不让我进。”然后说找了谁,又找了谁谁谁,都没有结果,“我就指望你这一条线了。”我笑一笑,被带到他的鱼塘看了一下,从我的眼光来看,镇上对他的补偿应该还是公允的,他执意这样要求,镇上也没有办法。想想农民有些扬眉吐气了,心中不免有几分舒坦,对他的做法多少有些不快。几分推诿地说:“我其实就是和新闻沾点边,你这件事太小,很难得见报。”他见我如此说,不免有几分失望,但还是希望我找找孝感地区的报纸,为他做个公道。我只好托人找了孝感晚报的一位记者,把电话号码告诉给他,如此交待了一番。他拿着电话很不放心地说:“这电话能不能打通?”我说:“这电话我对过两遍了,数码不会有错。”
这也算是回乡的一个小小的花絮。想想那些乡里的干部,鱼肉百姓惯了,碰到一个“刺猬头”,用乡下话说“结梗人”,一定会如鲠在喉,上下不能,极不舒服。
祭祖过后,便到小镇上去,堂弟陪我们在一个小餐馆里等吃午餐,我便和他在小镇上边闲聊边转圈。他告诉我:“我们村的书记(就是他的邻居)辞职不干了。”使我很受震动,这还是点稀罕事,忙问:“是怎么回事?”堂弟说:“现在干部不太好当了,一年财政给上两三千块钱,又没有油水可捞,即使是找农民收起费用,也由财政直收,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我听后,不免释然,才得知现在一亩地只交七十多元钱。去年我还知道一亩地两三百元居高不下,种地因为亏本,把许多农户压垮了。一些村干部带着自己嫡亲的兄弟充当打手,挨家挨户收取苛捐杂税,收不到钱就收人家的谷米,搞得许多农民背井离乡。如果国家在五年内免去农业税,农民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了。在吃午餐时,我特别对堂弟他们说:“到时我会回到乡下来,种几亩薄地。”他们尽管半信半疑,很快为我筹划开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真诚的,因为没有苛捐杂税,你就难得听到鱼肉百姓的事情,生活在平静的乡村,安度自己的晚年,享受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吃罢午饭,我们慢慢地向小城进发。走到生养我的村子的路口,我突然涌出想回去看看的念头,忙一打方向盘,拐了进去。村里人见有小车来,纷纷迎上来,我便和乡亲们交谈起来。不谈则已,又谈到了农村的现状。他们告诉我:“前段时间去查了查村里的账,有许多漏洞。这两年问题最多,一餐饭能吃到一万二千块,有许多处重复做了账,许多处连白条也顾不上打。”他们把账复印了一份,要去讨个说法。市纪委的人说:“这种小事,还要上访吗?”乡亲说:“这可不是小事啊,几十万亏空在那里,又没有名目。”我说:“现在是不是形势好了?”他们忙点头,顺便告诉我,这些村干部现在都不想干了,因为没有油水可捞。他们之所以撑着,就是因为从前的账摆不平,要继续捂下去。有人愤愤地说:“手遮得了天吗?手遮得了天吗?”问我有什么办法没?特别让人拿来一份复印件交给我。
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上访也会成功,如果派调查组下来,就必然有人被绳之以法;而现在市镇两级领导考虑他们乌纱,也只得帮忙捂着盖子。想到这些,不免踌躇。
只要有机会,我还是喜欢回到乡下去。这次回乡,尽管也有不少事情,我却感到很是开心。如果政策不返弹的话,农民未来的生活还是有些希望的。
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从故乡走出去的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