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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妈,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妇人。她的一生出奇的坎坷,涵盖了人生几大灾难。幼年父母双亡,中年丧夫,到了老年长子又先她而去。真不知是什么精神力量顽强地支撑她的生命。
她信仰了上帝,让我大为惊讶。我们家乡,是一个佛教氛围甚浓郁的地方,应该这样说,村人们多信观士音菩萨教。孩子有个头痛脑热了,大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先会自责是不是忘记祭祖,是否祖宗们发出的警示,便祭鬼神;如果此招并不灵验,再求助于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村里的巫婆便是菩萨的化身和代言人,我的外婆就是观音菩萨的直接附体。
她多灾多难,如果找精神寄托,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再说,她对上帝又有多少了解呢?
我幼年的家乡,人们敬畏一切自然界生物。我曾在《灵魂的家园·成长的忌讳》里这样描写过“……他们可以赋予一草一木以灵魂,以一种拟人化的手法来和这些草木中的神灵代表对话,和它们达成共识,不去轻易地伤害对方。他们以一种孩童般的心境来度量世间的万世万物,与它们和睦相处……从不敢凌驾于任何植物和动物之上。草有草神,花有花仙,哪卑微的鸭子,也有值得人类尊重的神灵。在过去我的家乡,甚至请过鸭子神来造福于人类。在一阵香烟缭绕中,巫师(通灵之人)高声唱道:“扫得门前清,请来鸭子神(领唱)。”“头戴斗笠遮日月/身穿蓑衣立乾坤/手拿竹篙把鸭邀/脚在船头显威灵/(合唱)。”巫师高声呼唤道:“弟子有请,急速来临!”于是鸭子神就降临人间了,与人共舞,降福于人。那时节,甚至一阵旋风而过,人必高呼:“善过,善过(意思是,神哪,我从未做过坏事的啊)!”想到这些,令我莫名动容,一阵旋风就可启动人的反省机制,这是多么朴素的一种情感方式啊!我感到在这种纯朴的环境下,一步一个忌讳,一步步走得那么小心翼翼……”
就是现在,已经远离家乡许多年的我,依然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遇到危机时冷不丁地会冒出这种抓到什么神灵都要拜一把的心态来。我的姑妈,她能抛开一切的神而独侍奉上帝么?
某年春节,我带着一些疑问走近姑妈。
她之所以要侍奉上帝,其实是她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传播的好消息。姑妈描绘说:“这个拐角的亲戚说,这个洋神蛮狠,有他在,可以把一切牛鬼蛇神吓倒。”我明白了,她找到了厉害的神灵。我总觉得似乎还有一些深层的原因,她没有说出来。
我忍不住探寻下去:“我们自己的菩萨一直都在,你信了洋菩萨,本地菩萨不会有想法的么?”
不提则己,一提她老人家愤怒起来了:“我怕什么?我过去也信也怕,可是他们保佑过我么?我这个穷命苦命,就算是上辈子做尽了坏事,也无须这样让我偿还呀。我就信了洋神,看他们把我还能怎么样?”
我听出姑妈语气里有杀气,怕转移了话题:“村里人对您的洋神怎么看待呢?”
这句话问得好,她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村里人有时搞迷信活动,请巫婆马脚跳大神,我有时看不惯(上帝的排他性有了一些作用),就跑去大吼一声,‘我在此,鬼鬼神神都消开!’这么一叫,那些跳神的巫婆惊呆了,附体的鬼神立马逃走了。”
我不太相信,真有这么厉害么?姑妈解释道:“我受了如此的大难不死,命硬。又有这么狠的洋神附体,怎么能没有杀气呢?”
我父亲病重时,外婆和姑妈同时去探望。外婆见父亲病得很厉害,忙不迭地请神弄鬼为父亲诊断一番。姑妈带我到外边回避,她好心对我说,“我在,你外婆的神下不来的。”
我明白了。
我特别查看了姑妈家,尽管还有神台,也是几年的旧设施,尚有几根持香的旧碗撂置在上。我从灰尘的色泽上判断,这已经被冷落了多时。我猜测姑妈这个神台不拆除,估计用习俗掩人耳目的。
我问她做不做祷告,她说每天睡前会对神说上几句话的,说完后心就舒坦。
我给她讲了一些《圣经》的故事,她欣慰地问我,“你也懂这个呀,简直就和教堂的人讲得一模一样的。”
我们这地方,建过几次庙,被警察拆了,但不久又重建了,拆庙建庙反复几次。但没有听说建教堂。姑妈要去教堂,她只能到县郊外,因为经济原因每月只能去上一次,每次去要捐一些钱给传教的神父。姑妈很理解地说:“他们不能成天空口说白话,也要吃饭的,所以就给教堂捐点钱。”姑妈还用现代话语表达:“交点听课费呀。如果你在家给我多讲讲的话,我就可以省这点听课费的。”
我去过欧洲许多教堂,也接触过许多传教的人士。多次冒出皈依上帝的念头,但始终没有下不定决心。我私下认为,一旦侍奉上帝后,我将会不停地与自己的传统心理做斗争,或者说我将会与传统割裂开来,就算这样诀绝,也依然违背上帝的意愿。
多年前,我在德国杜宾根,遇到一对中外传教的人。我和那位入教两年的人讨论过上帝,他说他信仰上帝,但不太相信复活,因为复活了,地球就盛不下。我把这个“不太信”拿来与那位德国的女士探讨。那知她回去一个星期后,把那位中国男士带到我的住处,一定要他向我解释“复活”是可信的有根据的。那位男士显然在这几天被“批判”过了,结结巴巴地眨巴着眼对我说:“我相信的,是你误解了我意思,在复活时,一定会见到我的祖父。”
我当时见过他的窘迫之态,十分内疚,像我做了什么错事。
其实,我对信仰上帝不排斥。我几乎认为,我们国人信仰上帝,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你看,唐太宗年后的那段光阴,是上帝最好在中国播种、生根、开花,结果的时光;还有忽必烈时代的元帝国,好消息却也始终没有传播在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