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湛江已是下午五点多钟,火车有些晚点。在下车的一片嘈杂声中,那些倾听者连招呼没打就走了。那女的却不急不忙地看着众人离去,好像还在回味一路上的演讲似的。我知道自己余下的路程将和她同行,见她不动,也就耐心地等着。车上的人走空了,我才发现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两个大包,得用扁担挑着,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手里还拽着一个包袱。我推了推眼镜,走上前说:“知道您去海口,我也是,愿意要我帮忙么?”她上下审视了我一阵,脱口而出:“好!我信任你。”这句话叫人听了不是滋味,我自嘲地暗叹:忘了判断,她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那女的把肩上背的和手里提的都给了我。下车后,她晃了几下身子,用她那并不是很宽的肩膀挑起扁担,一副吃力受重的样子。使劲时,她的身体蛇行似地游走着,汗水从身上暴出;她胸脯上好像有两团东西碍事地甩来甩去,与受重的身体很不协调。扁担也似乎承受不起这般重量,发出“吱呀”的响声。她戴副眼镜,给人文静之感。一个文静的女孩,挑这么重,令我起了点恻隐之心。我说:“我来挑吧。”她想也没想,就说:“你更不行!”这般逞能好强,令人忍俊不住。我只好作罢,却又忍不住想:这还是个没有半点遮拦的直肠子女人。
在湛江火车站,我们正式接触和相处。
我们很快找到了去海安的中巴。在中巴司机的协助下,那女的将行李放到了车顶上。我们是最后上车的,只能坐在最后一排的五人座位上,五人硬挺挺地挤在位上不能动弹,热浪阵阵袭来,叫人头昏目眩。天色已近黄昏,强劲的西晒从车尾窗上毒辣辣地射进来。尽管有风不断地裹着尘土随车尾卷进车窗,但是坐在车里的人仍然汗流不止。那女的把头发盘在头顶,像座山丘。五人座位上,只有她一个异性,因为拥挤,她不得不向我这边倾斜。这样,我可以近距离观察她,汗眼朦胧地看到她那从发髻里爬出来一条条蚯蚓似的汗线,像条条小溪在流淌。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只有高人才有闲心来欣赏异性的美感。我做不到。
那女的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而且还把手帕当扇子使。她转向我,启眸一笑:“热死了。”我只得附和了一句。“先生在什么地方总领公司呀?”她用武汉话飞快地问道,尽管周围是当地人,她还是担心被别人识破我们是刚相识。这句问话很典型,具有海南特色。海南人说:一只椰子掉下来,可以砸到三种人,一是老总二是“鸡”三是记者。她这样问我,绝对不会错的。我答道:“没总起来,做编辑。”她显然不熟悉这个职业,有些不明白地问:“什么?”我只好解释:“就是把文章集中起来变成杂志。”她笑眯眯地看我,有些调侃却又不失亲昵地说:“原来是个书呆子呀!想不到书呆子也下海凑热闹。”尽管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贬损,但是她的神态和语气却很使我受用,我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许多。
“我喜欢和书呆子打交道,”那女的看看我,“有安全感!”我几乎想哈哈大笑——她真会寻找良好的自我感觉。和这类女性相识是愉快的,溽热因为我们的交谈而退去。我忍不住看她,想找找她自我感觉良好的资本。很遗憾,她脸上布满了雀斑,尽管她那张脸封满了尘土,可见雀斑很重。见我打量她,她很配合,故意扬起脖子,忘了此刻所处的环境。她脖子白皙,被尘土和汗水打了折扣,一道道黑色污迹像老年妇人手背上突出的血管惨不忍睹。她身上那套淡蓝色的长裙已经成了被泡成湿漉漉的土色。这样的长途旅行,她选择这身打扮,只能说太粗心大意了。挑着背着这么多东西,长裙虽美,却绝无半点美感可言。
“呆子,”那女的用对待老朋友似的口吻随意而亲切地叫喊。我心一震,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一个陌生人就这么亲切地给我一个昵称。尽管有点别扭,我还是很快接受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她根本不在意我有什么感受,用这种询问的方式引出自己的话题。我说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只好抱着听听的想法,好歹打发车上的几个小时。
“那时,全国叫得震天响,说什么十万人才下海南,其实没有几个不是抱定下海捞钱的。”那女的忽然把我排除在外,“你不是捞钱的那种人,应该是为理想而奋斗的人。这种人可敬但不可爱。”她犯了女人们通常犯的毛病,先对她面前的男人设定一个圈,由此锁定,然后把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一切想法生搬硬套地算在他头上。我只能笑笑,好在她把我想得不太坏,无伤大雅。于是她把在火车上的那番自我介绍重复了一遍,也不问我是否知道。我只好装着很新鲜的样子,还称她为“服装设计师”,她默认了我的叫法。接下来的时候,如果有必要询问她,我便叫“设计师”。她非常乐意这个称呼,答应得很欢快。我却叫得很节约,让她感到这个称号来之不易。
那女的指指车顶,对我说:“你猜,我挑的都是些什么呀。”我说,八成都是服装吧。她称赞似地说:“其实你有时候一点也不呆。”
“谢谢给我‘不呆’的光荣称号。”两句话不到,那女的就把我弄到“有时候”的地步,十分怀疑我是她某个朋友的替身,压根不是在跟我,这没有什么不好。
“呆子,告诉你,那些不仅是服装而且还是样品。是从汉正街买的。回岛后作些修改裁剪,每个品种就可以批量生产。我们有个服装加工厂,专门做这事。”那女的眼睛望着窗外。让我奇怪的是,这时的她双眼竟充满迷茫,一副忧郁的样子,似乎触动了她的某种心事。“前两年蛮好搞,现在这种加工厂多了,竞争激烈,生存万分艰难,只好在品种上拼命求新,保住自己的优势。”心态真是个奇怪的怪物。刚才见她时,尽管灰蓬蓬,但精神十足;现在再看她,发现她掩饰不住的疲惫不堪、满脸倦容和憔悴忧虑。
太阳悄然下山,天空依旧泛白,这是一天日照的最后时刻。西晒在我们的对话中离去。车的四周有些小鸟在翻飞追赶,车内的人终于在烦躁中安静下来,有些昏昏欲睡。那女的用双手拢了拢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看我,突然笑了起来。几个乘客丢过来一瞥瞥好奇的眼神。她这种典型的神经质的搞法,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忙说:“车内好多人哩,快别这样。”见我这么说,她忙收住了笑,又看了我一下,打趣道:“刚见你时,感到你是雷锋。”我摇摇头:“说疯话么。”
于是我们沉默了。到海安时,她变得安安静静,不断地望着窗外,心神有些不宁。我感到她有一种离海口越近压力就越大的愁苦。
终于,海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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