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诗刍议(一)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群星璀璨,流派繁多。就题材而论,登临诗以其丰厚的思想内容,卓异的艺术成就,深远的历史影响而光耀诗坛,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
从《诗经》的“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商颂·殷武》)到楚辞的“乘鄂渚以反顾”(《九章·涉江》);从汉赋的“华实蔽野,黍稷盈畴”(王粲《登楼赋》)到南朝乐府的“望郎上青楼”(《西洲曲》),中国诗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两大源流从一开始,就畅泻着登临诗的淙淙清泉。登临诗在问世之初,就展示出巨大的生命活力。
如若确如恩格斯所说,由猿到人决定意义的一步是直立,因直立而视野开阔、思维宽广;那么登高临远显然更大大开阔了诗人的视野,锤炼了诗人的情思。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诗人兀立九叠庐山顶峰,登高远眺,仰吞宇宙之大,俯览大江之雄;风云涌动,九派茫茫,直是臻雄奇壮美的极致!我们叹羡李太白,我们也感戴“秀出南斗傍”的庐山,是它给予了诗仙如此的神思。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甫《登高》
高天急风下猿啸,清渚白沙上鸟旋,有动有静,亦色亦声,由高而低,顿挫急促;兼以落叶无边,萧萧而下,大江浩荡,滚滚而来;可谓落笔千钧,纵横尽收!是哪一叶负有诗坛使命的扁舟,将诗圣送抵夔州江滨的高台,为我们留下了如此“精光万丈”,独步古今的诗篇?夔州的江天有幸,将万古凝留这份沉郁悲凉的浩然正气;过往的学子有幸,将永得抚摸这片登高雄吞的博大胸襟。
因登高而望远,因望远而博大。“放尽樽前千里目”
(陆游《登拟岘台》),“万里无云宇宙宽”(华岳《酒楼秋望》),登临诗与“千”、“万”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空间视野的极大开拓,于此可见一斑。
一方面是空间的拓扩,另一方面又有时间的延伸。这类登临诗的力作,首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的前两句,纵观前古后来,囊括千秋万代。为什么站得高了,能拉开时间的跨度?第三句似乎给了我们暗示:“念天地之悠悠”,一语双关,既有北方苍茫广阔的天地背景,又有宇宙地久天长的苍凉思绪。背景开而思绪长,是呵,时间、空间原本就是不能截然分开的。
时间的延伸更多地表现在对往昔的追溯。在“万古荒凉楚水西”的余干古县城,刘长卿发出“飞鸟不知陵谷变”的慨叹(刘长卿《登余干古县城》);在“高阁依然枕碧流”的滕王阁上,王安国题写了“夕阳偏照古今楼”的诗篇(王安国《题滕王阁》)。在安定城的“迢递高城百尺楼”,一生纡曲的李义山怀想遭际相似的古人:“贾生年少虚流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李商隐《安定城楼》),在京口北固亭,镇江知府辛稼轩,北顾长淮失地,缅怀历史英雄,一再高唱“千古江山”,“千古兴亡”(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登临与怀古紧紧拥抱在一起,却少见以展望为视角的登临诗,这是不是一个民族古老心态的反映呢?
令人在苍凉中欣慰的是,在明清启蒙思想家和维新志士的诗篇中,展望与预言开始闪射灵光。这中间我们读到了王夫之的“前忆千秋后万古”,龚自珍的“五十年中言定验”,康有为的“待日暗云冥,风狂雨横”,谭嗣同的“只余心独在,看汝更千年”。他们的目光超越了前人,时间的纵轴,真正延伸向前。时代给予后来的登临者以全新的视角胆识,他们于是开始以放眼前瞻回答了陈子昂“后不见来者”的万古愁思,虽然还未到“从来没有救世主”的高度。
古代诗人,登高抒怀,多为愁绪,而凭栏绘景,却不乏澄明。是国事、人事太不遂意,而江天、山川却又格外多娇的缘故吧?
登临送日,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王安石《桂枝香》
这哪里是在写诗填词?分明是在绘画,而且是高妙的白描淡彩:“登临”四字,拂开画纸;“晚秋”四字,调好色彩;“初肃”四字,确定基调;练江簇峰,勾勒出画图大廓。于是,澄翠、残阳、彩舟,点染冷暖相间的淡色,正是晚秋;征帆去棹,西风酒旗,星河飞鹭,渗入张弛合度的动态,恰应初肃——好一幅琉璃屏风。而这一卷“画图难足”的佳山秀水都扣住“登临送目”,都发自“登临送目”呀!
登临诗,还为诗人瑰丽奇特的相象开辟了广阔的天地。李白的“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登太白峰》),“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古风十九》);杜甫的“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登白帝城楼》)等都是很有代表性的诗句。诗人站得高了,想象也随之张开来,想象展开夸张的羽翼,载着理想驰骋,正可谓“神驰千里,心游万仞”。时光跃进到二十世纪末叶的今日,太白峰、莲花山显得不像当年那样高了,慈恩寺塔和白帝城楼与今日的电视塔、摩天楼相比,也已形同小巫,而唯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登临诗雄奇瑰伟的想象并未因古老而稍减光彩,它们的艺术魅力历久长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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