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很少看见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这不仅是我客居日本10多年的经验,
也是日本文学、电影、戏剧,甚至在传统的歌舞伎里都经常出现的现象,原来我以为,
看不见地平线, 无非说明海岸线长,
或是山岳连绵,叫人的视野无法放远。除此以外,
几乎没有往深处想过。

四年前的春节期间,
我陪同诺贝尔文学大师,
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私访中国作家莫言的老家,
山东省高密县。从东京飞北京, 再从北京飞青岛,
然后驱车开往莫言老家的那个村子,大栏乡。作为主人,
莫言从北京启程与我们同行,在拓宽的公路上,汽车一路飞奔,
道路两旁的树木、田野,偶尔一扫而过的牛车、马匹,扬起的尘土犹如蒙蒙花絮,
在车后卷起一圈一圈的线团儿。大江先生一边往窗外眺望,一边跟莫言说:“地平线有时能解放一个郁闷的人。”
莫言答道:“地平线应该是天的边儿,小时候我放牛,肚子饿,
老是吃不饱, 走累了就横躺在地上冲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因为我觉得那白云像是马上会掉进我嘴里的白馒头, 看到地平线,
我想起饥饿的少年时代。”
大江先生说:“我是从山村里出来的,我的老家在峡谷里,四周都是森林,天一下雨,好像整个天都会塌下来,
等到天一放晴, 树上的叶子似乎也会欢歌起舞, 不过,
我始终没有见过地平线。”
汽车继续行驶,
从车窗向外望去,人的视线与远处的地平线一样齐。进入高密县大拦乡的时候,莫言指着路旁的河堤说:“这是胶水河,
是我们小伙伴乱玩乱闹的地方,那是石板桥,
那是我们光屁股往河里扎猛子的跳台。”
大江先生问:“从这个跳台上也能看见地平线吗?”
莫言说:“是啊,这河堤大概就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
大年三十,
大拦乡的家家户户都贴起了大红色的对联,
灯盏的红色尤为喜人。大江先生说:“在我的山村里,
过年过节都是由恐怖与欢笑而支持的,
平日非常安静的山村一到这个时候却人潮澎湃, 大家在河边烧火吃饭,
觉得祖先的灵魂会在河水中游荡。”
莫言略有所思,
但当面并没有说什么。我们从车上下来,沿着河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土地。冬日的树木没有绿叶、连树干似乎也被浓浓的黄土地染色、犹如土地伸出的臂膀一样。大江先生走在我的右侧,问我说:“为小说家做翻译,你有怎么感觉?”
我说:“也许不准确,我觉得自己象一台语言过滤器。比如,莫言的大栏乡跟先生的家乡大濑村只有一字之差,可濑字是水界交叉的地方,跟拦字那种在土地上筑起的栅栏是不同的感受,也许一个是湿;另一个是干。当然,这是我想到的,如果不是先生问,我大概只是想想而已,不会从嘴巴里说出来。”
大江先生听后说:“看来,
语言对你更象一个起爆器。”
莫言带领我们从河堤上走进了一条乡间小路,
路旁的碎石浅浅地埋在土壤中, 有时叫你分辨不出哪个是土块,
哪个是石头。如果大江先生, 包括莫言本人仅仅是旅游者的话,
这样的景致或许再一般不过了, 因为它是中国北方农村中很平常的空间,
是普通而安静的时间流程。不过, 对小说家来说,
他们似乎正在观望一幅文学景象, 这一景象即是唤起少年时代不灭的记忆,
同时也是对现实的一种多重把握。
莫言一边走一边说:“很久以前,
这里一片荒地,地势低洼,老百姓喜欢到这里放牧牛羊。那时候我只有6岁,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水,我家后墙有一扇木窗,
一把它推开,就能看见河水滚滚东去。发洪水的时候,河水比我们家的屋顶还要高,但凡有劳动力的男人女人都在河堤上抱着被子、砖头,甚至抱着葫芦,随时准备往出现缺口的地方填补。我站在窗口看着滔滔的洪水感到又害怕又壮观。再一个印象最深的就是青蛙的叫声,到了夜晚,
周围的河水泛滥, 淹没田野,
成千上万的青蛙一起叫,震耳欲聋,尤其在深夜里,听起来就象发怒的魔鬼吼叫一样。洪水和青蛙的叫声是围绕我童年时期的两大记忆。”
大江先生接着莫言的话说:“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一个少年透过木窗用惊恐而兴奋的目光追逐洪水的情景,
不过, 水与平原都可以看得很远。我的家乡是日本四国的山村, 一到傍晚,
山涧的上空就会出现灿烂的晚霞,
红得就像人体流出的鲜血,有时我觉得那个情景似乎在意味着一个宇宙,
就像一个小小的卵一样的宇宙。而当时, 就在这样一个小宇宙的外部,
战争仍然在持续,
无论是大海、平原、还是山地、战火不断。我觉得夕阳的云朵就像是战场流出来的人血,
所以,我会把类似于幻觉的现实牢牢记住。构成我想像力的基本格式之一就是那片夕阳泛红的、犹如垂死的鱼一样的云朵,逐渐幻化为战场死去的士兵,这从来不会止息的,
一直在我眼前蠕动的景象。”
其实,大江先生在许多讲演中都一再提起对战争的痛苦记忆,有一篇题为《面向未来的记忆》一直到最近我还在读。大江先生的表述也许是一次触景生情。这是因为看见了地平线呢?
还是因为勾起他少年记忆的那道山涧的景观呢? 对此, 我无从猜测。
我们从乡间小路回来,
莫言在他家里盛情款待了大江先生,
他们坐在土炕上谈论文学,然后又坐到炉灶边喝起了酒, 喝到夜半,
窗外的爆竹声越来越大,
农村一年一度的最大喜庆似乎是从惊雷一般的轰鸣中开始了···
大江先生结束了对莫言老家的私访,
并跟莫言在高密县话别后, 从青岛飞回了北京,一路上,
我发现他总是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最后,
我在北京国际机场送他搭乘日航班机返回东京的时候,
他对我说:“能看见地平线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 我这次看到了,
而且是永远的地平线, 文学纪行让我圆了少年梦。”说完,
大江先生紧握我的手继续说:“请向莫言先生表达我的衷心谢意,
我在东京会等待他的早日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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