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热爱中国的当代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热爱每年都在增长,这可能跟我旅居日本而内心又离不开中国文学氛围有关,也可能随着日月的流逝,乡情愈益珍贵而浓郁。这些年,在不同场合与许多中国作家有过促膝交谈,在上海或者北京,在东京或者神户。交谈是随意的,尽兴的,有时在饭桌、咖啡厅、酒吧,有时在汽车、飞机或列车上,遇到好天气,也会在林荫道上率性而言。
对于我来说,本土与异域是一个类似的文化概念,尤其是用中日文两种语言从事写作以后,频繁来往于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奔忙感觉有时会产生某种错觉。比如,跟阿城一起坐在东京闹市的酒店里,看他一边抽烟斗一边聊四合院的门墩儿,我觉得大家就跟坐在北京的茶馆里一样。
2002年春节陪大江健三郎先生去莫言的山东老家,看到他一喝起白酒,眼睛就眯成一条长长的线,摘下大大的黑眼镜,棉衣穿在身上也显得圆鼓鼓的,我总觉得这位诺贝尔文学大师跟中国的农民是很相像的。行走得多了,时空置换得也多了,于是本土与异域的界限也开始发生模糊了。其实,从文学的意义上说,所谓的“界限”是不存在的,尤其从我个人的体验而言,一方面是来自语言的内部,
另一方面可能来自于与许多作家越境交往成为知己的缘故。
1999年秋天,莫言第一次访问日本,当时我们是从北京一起乘飞机经由青岛飞往大阪的。飞机降落的时候大约是傍晚,夕阳西沉,关西空港大桥的照明灯格外耀眼。这时,莫言忽然问我:“你说这要是冬天的北海道,地上的灯还会这么亮吗?”
这句问话似乎是他不经意说的,但莫言很想去北海道的愿望在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这些年,我一直是他小说的读者,而且是用中日文同时阅读的。在访日的旅途中,我总带着他的原著和日文译本,晚上喝完酒,又没有应酬的时候,就拿出来跟他聊天儿。有时遇到原文十分奥妙的表达而日文确实难以对译的时候,他就打趣儿,具体说的是什么,我虽然记不清了,但莫言的话总是机智的。
同样出于这样的理由,这些年我跟莫言小说的翻译家们也保持了许多交往,一位是京都的汉学家吉田富夫教授,还有一位是东京大学的藤井省三教授,他们对我每次策划的莫言访日都给予过支持。跟莫言,还有日本汉学家的交往过程其实跟我后来致力于用中日文写作在时间上几乎是同步的。从这层意义上说,我从内心里离不开当代中国文学的心情多少也得到了缓解。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莫言访问北海道是第一次,但访问日本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二次访日是2003年,还是一个秋天,还是我们一路走下来,从东京到箱根,然后又从京都去了广岛。莫言总是这样,一旦进入了出游的状态。你就不知道“出游”这个字眼,对他指的是小说里,还是小说外。有时,
他少言寡语,
比如北海道之行,在雪地里往前走的时候,
他只是笑笑, 眼睛看得很远, 一言不发。有时,
他滔滔不绝, 比如从温泉泡澡回来, 酒酣耳热,
没多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
莫言跟我说他想去北海道是因为他的同乡刘连仁的野人传奇很吸引他,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也令他神往,再就是北海道的风景总是像传说中的一样,令人憧憬。所有这些理由都是直接而具体的,乃至当我一想到莫言与北海道,就连原有的日本风土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印象中只留下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国农民,在朔风呼号中不停地向前奔跑,顽强地生存下去……与此同时,一只神秘的毛茸茸的狐狸在雪地里出没,时而鬼鬼祟祟地觅食,时而踽踽前行。
莫言两次访问日本,我都想过安排北海道之行,但他出访的目的是为了日译本小说的出版,在东京接受媒体采访,举行讲演会和签名会,与众多的日本读者交流,况且,北海道也不是几天就可以走完的。因此,
莫言想去北海道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这一拖就是十多年,而这一跨度与我跟他结识的时间是一致的。
从2003年底,在上海文艺出版社郏宗培总编的鼓励下,我搞了一个《狂走日本》的图书策划,并很快得到了中日双方参与者的赞同,选题由我出,从国内定期组织报刊杂志的记者和摄影师跟我一起赴日采风,从民间的、个人的以及非常细节的角度描写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思。前后多次采风从东京都到京都府,从新泻县到鹿儿岛县,再从福冈市到大阪市,横贯20都府,纵断4万公里,但唯有北海道,我迟迟没有拿出选题,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希望莫言能够参加。到了去年,又是一个秋天,我在北京问莫言的时候,他的回答很简单:“北海道我今年一定去看看。”
与前两次访日不同,北海道之行是文学之旅,这是自打我知道莫言对北海道感兴趣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的,从那时起,能够实现这次纪行也成为了我多年的夙愿。
前面说过,文学是没有“界限”的,无论从时空的置换上,还是从跨越国境后语言出现的变化上,文学的素材仍然是原汁原味的,
因为有我们眼前的情景,同时也有人的情怀、思考与想象。
莫言是中国著名的作家,
同时也是我的好友,与他的交往虽然大部分都是在异域,但本土那股鲜活的文学气氛总是浓浓的,通过他和他的小说,我始终能够感受到具体而生动的中国当代文学,包括文学的脉搏与经络。
这本图文书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收录了随行记者的文字与摄影师的作品。作为《狂走日本》之一,这些成果因为有了莫言的参加,纯文学的色彩更突出了,
尤其是这次随行人员都是与我共同工作过的人,许多人又有多次赴日采风的经验,对旅居日本的我来说,这样的合作是相当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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