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走,欣赏啊!
花了一天的时间一口气把何兆武先生口述的《上学记》读完,一路唏嘘不已,直至看到书的后记,读到撰写者文靖讲“梨子和坦克”的故事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忍不住要掉下来了。文靖用对米兰·昆德拉的阅读心态的类比来解说何先生的一生的信仰,让我不禁有些恍然,也有了少许的顿悟。
何先生的《上学记》是小月姐极力推荐给我的,之前她只告诉我:这是八十九岁的老人写的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有人,有故事,有自由和学术。当我从图书馆的历史学科的书架上把这本书翻出来,立即被土黄色封面上丰子恺先生的画所吸引。何先生是欣赏丰子恺的,深受他美学思想的影响,想必,书面选择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应该也是老人家的一种心愿。
这仅仅是一本简单的回忆录,对大学七年时光的回忆,却也是对人生的幸福的释义,或追问。站在人生的边上,何先生早已经看透了无常的人事,我敬佩的,是他始终保持淡然的心,不求功利,遵从自己的心,人生这一路,他只是慢慢地走,一路欣赏。
这本书最大的看点当然是何先生对西南联大期间的回忆,那些近代史上著名大家,那些我们这些后辈无从知道的人事,从何先生的叙述中慢慢地立体起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虽然是借着何先生的眼光,却也被能猜透这些人物的一些性格,窥探到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何先生说,在西南联大七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我们这些后辈是没福气,不能恭逢其盛,但看看何先生的回忆,亦足够幸福。
何先生谈到沈从文,说沈先生没有任何学历,照样被聘为教授。钱钟书、刘文典这些有名士派头的先生就有些看不起沈先生。刘文典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
何先生说到当时的联大才子黄昆和杨振宁,说这两个人在一起聊天。黄问杨,爱因斯坦最近又发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振宁把手一摆,很不屑的样子:毫无originality(创造),是老糊涂了吧?
何先生说大家修养,说大凡在危急在情况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梅贻琦校长那时候五十好几了,可是极有绅士风度……跑警报的时候,周围人群乱哄哄,他还是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输导学生。可是吴晗不这样,有一次拉警报,我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面色都变了。
这些琐碎的事,在何先生的回忆中铺展,构建起一个个立体的人物,我们不自禁地为那些大师们的诸多表现忍俊不禁,莞尔之间却也看到了真正大师的仪态。而何先生却也道破了这些真实心态的玄机——
人无完人,有一句时髦的话叫细节决定成败,其实,细节也往往透露出一个人的人品与修养。吴晗、冯友兰,还有郭沫若这些人,本是学者,在后来的人生中却带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他们主动靠近政治,招引政治人物的关注,在声名大盛,名利双收的同时,不知是否考虑过它必然会带来的风险?
何先生一生远离政治,不沽名钓誉,他谨记父亲的教诲:政治是肮脏的,愚昧的。他的几个姐姐因为参与政治或者疯掉,或者自杀,或者独居海外,他以不懂政治的心态看待这无常的历史变化,其实,他哪是不知,他保持着学人的廉洁和纯净,正如他所言:我们可以说爱国,可以抗日,这些都是政治,这些政治他也参与,但是更深的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政治,他是永不参与的。
在何先生的西南联大,我们看到了现在的大学里所极为缺失的自由的空气和真正的学术,看到了我们这些80后90后在鸡窝一样的学校里被禁锢的思想,闻到了我们在社会的樊笼里所沾染追求功利的恶俗之气,看着我们今天的学者在官场里滚爬,在商场中混战,对学生不闻不问,却不自耻地自我宽慰“学者不易”,看着我们周围的同学未迈出学堂,却已学会勾心斗角,逐名逐利。我们的大学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有老师在课堂上批判,在课堂上反思,无能为力,却依然矛盾地不能做纯粹的学者。
许多学者感慨当年的联大,感慨当年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那些大师端然的心态,联大所培养出的一大批在世界上颇有影响的学者。而今的条件与当年今非昔比,却再也出不了大师,再也培养不出大家。
我不能提到体制,只能说当代人的心态不同。人浮于事,功名利禄成为了一个人追求的重大荣光。而何先生那一辈的知识分子,大抵是追求心境的自由的,看透了无常的人世,知道许多东西都是会消失的,人生不过是写在水上的诗句,一边写一边就消失了。何先生在书中多次提到了“幸福”。他说,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这是他们老一辈人所具有的情怀,一是心怀天下,二是关注自己。而真正关键的是,是相信人生的美好,人生的路,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
我想,何先生打动我的正是这样的心态吧。有些事情是会变的,比方功名利禄,还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比名誉更为重要的,人生结束,一切都消失。只有灵魂的拥有和内心的强大才是一辈子的珍品。
匆匆忙忙地读完这本《上学记》,期待着何先生的《上班记》,大概猜到也会是风趣诙谐,与政治无关的。还是要再说说这本书,《上学记》中也提到了何先生当年和作家汪曾祺同寝的故事,何先生说当年的汪曾祺十八九岁的年龄,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一副颓废的样子。巧合的是,在汪曾祺的《无事此静坐》一书中,我也读到了老人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也提到同寝室的学历史的同学,虽然未指名道姓,却也是有过共同怀念的记忆的。
何先生的精神是自由的,他具有对美好制度的不迷信,对这个社会一切标准的怀疑,这些依然是我们所缺失的。西南联大,已经远去了,即使北大、清华和南开尚在,而那些大学的精神却早已被物欲化了。那些纯真而又美好的大学,真真正正地在今天的土地上找不见了。于是,我们真的就只能在老先生的回忆里找寻到曾经有过的精神家园的些许慰藉。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关于后序当中的“梨子和坦克”的故事,我想,自己还是应该在翻完这本书后找来米兰昆·德拉的《妈妈》仔细地读一读,大抵就会对何先生一生的感念和信仰有更深刻的感知吧。感谢八十九岁的何先生所做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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