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不真但很煽情的說法
《人人都說我愛你》是一本能夠滿足好奇心的小說。如果你對一個年輕女人的經驗和心靈有好奇心,如果你對記者生涯的真實狀況有好奇心,如果你對一個時有耳聞而又從未置身其間的前衛藝術家圈子有好奇心,如果你對一種大開大闔、大悲大喜、麻木不仁而又目迷五色的都市生活方式有好奇心,那麼請讀黎宛冰的《人人都說我愛你》。它什麼都能滿足你。一個可愛女人必不可少的愛情、風情、性感、傷痕,一個可愛女人必不可有的理性、滄桑、才華、批判性,這裡都有。一本“好看的”小說必不可少的新生活場景、另類人群、自傳感、富有快感色彩艷麗的語言,一本“好看的”小說必不可有的緊張思辨、微弱的情節與故事性、語句的延宕性與分析判斷性,這裡都有。它是一座花園,各種植物在此綻放它們汁液飽漲、姿彩萬千、香氣四溢的花朵。
真的話之一
但其實在我看來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是一個經歷正確而平穩、經驗高尚而匱乏的人,看罷此書之後,你會產生黑塞筆下的教士納爾齊斯對他的朋友、流浪漢歌爾德蒙發出的那種感嘆:
“像歌爾德蒙式的生活也許不僅要純真一些,合乎人性一些,而且,不是清清白白地過一種超塵出世的生活,營建一座充滿和諧的思想之園,在它的精心栽培的花圃之間毫無罪孽地踱來踱去,而是投身到殘酷的生活洪流和一片混沌中去造孽,並承擔其可怕的後果,歸根到底恐怕是更需要勇氣和更偉大的吧。也許穿著破鞋在森林和大道上流浪,日曬雨打,忍饑挨凍,享受聲色之娛,然後又以吃苦作為代價,可能是更艱難、更勇敢和更高尚的吧。”(赫爾曼·黑塞:《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
是的,“造孽,並承擔其可怕後果”在我看來是《人人都說我愛你》的最動人之處,它有一種召喚人“盡可能多地生活”的力量,而這也許並不是作者最關心的。
真的話之二
我不認識黎宛冰,所以我沒法判斷《人人都說我愛你》是不是一部“自傳性”小說,但是我認為它是一部有“自傳感”的小說,或者說,它是一部“表現自我”的小說。很多年輕的女作家都寫這種給讀者以“自傳感”或曰“表現自我”的小說。
只是,表現的“自我”和表現自我的方式各有不同。相比於我的許多同齡姐妹們而言,黎宛冰的“自我”是廣闊得多的,她似乎要跨越感性和理性、“享樂”和“批判”、“自戀”和“關懷”之間的堅硬的疆界,也似乎要跨越“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在純文學領域裏習慣性的分隔。整部小說在酣暢淋漓的語感中昭示著這種潛力,卻也在浮於表面的粗糙迅疾的傾訴中消蝕著這種可能。最後,她給出了一幅有關“在斑駁陸離的經歷與圈子中成長的女性自我”的速寫。從這幅速寫中,我承認自己看到了一個有獨特個性和智慧、有獨特經歷和心靈、有獨特姿態和表達方式的女人。但是,這樣的“自我”是不是就等同於一部好小說呢?
這涉及到我對“女性寫作”的一大疑問。女作家,尤其是一些前衛的年輕女作家喜歡批判“小說為載道而存在”的觀念,但與此同時她們又往往認為小說是為“表現自我”或“表現個性”而存在,當然也有深沉一些的認為小說為“表現思想”而存在。總之,小說仍然不是為它自身而存在。但實際上我們都清楚,如果你想寫好小說,就需要把小說家和小說之間的位置殘酷地顛倒一下:小說家為小說而存在,或者說小說家是小說的工具——小說家的一切“自我”和“超我”在進入到小說之中時,必須服從小說自身的完美、舒適與生機,而不是服從小說家“自我”的完美、舒適與生機。正是在這一點上,黎宛冰的這部小說不夠令人滿意。她的自我傾訴自我表達太過強烈,她對外部世界發表看法和展示經驗的慾望太過強烈,以至於小說的第二、三部分明顯地有了“人生遊記”性質,廣度有了,卻有些倉促和表面化。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們對私人經驗的好奇,已經遠遠勝過了對“把經驗處理成藝術”的那種智慧的好奇,但是特立獨行的小說家卻不會接受這種趣味的擺布,因為他(她)最終聽從的,是自己對於小說藝術的那份天命。這是我對《人人都說我愛你》的作者所說的一句多餘的話。
《北京日報》2002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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