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确实被称作批评的黄金时代,除了上面我提到的美国典型的文学刊物都变成了批评刊物外,在大学里,再也没有什么课程象文学批评课程那样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70年代的文学批评热得有点得意忘形,它根本就蔑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中国人信奉的真理。文学批评从后结构主义那里获得法宝,玩的是空手道。摆脱了文学作品这个永恒性的枷锁后,文学批评自以为无所不能,无所不及。在最大可能地拓展了文学批评的疆域之后,文学批评才发现自己已经侵略成性,它如果不对其他学科,其他艺术门类或文化现实进行掠夺,它就不能一展雄风。很显然,文学批评是在后结构主义理论的怂恿之下,一味冒进,它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放浪形骸人近我夫。但却因此把传统文学批评搞得面目前非,文学批评这门学科现在已经很难保持纯洁性。它更恰当的称号已经被“文化研究”所取代。这到底是提升和扩展了文学批评的功能,还是取消了文学批评这门学科,目前还难以断言。但传统的文学批评在欧美大学里已经另辟蹊径,很难说它还有多少自以为是的空间。传统的文学课程已经大量被传媒研究、人类学、新历史学、政治学、女性研究……等等(被统称之为“文化研究”这门超级学科)所取代。这种现象在中国还不严重,但似乎也为期不远。只在看看,当今年富力强的那批教授学者已经把文化研究搞得如火如荼,那些最有活力的大学纷纷成立文化研究中心。而一个新近开张的文化研究网站(人民大学中文系主办),几乎把当今中国文学研究最有成就的中青年学者“一网打尽”,就足以见出它的势头。这些现象,离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当然是指传统意义上的)在大学消失也已经不远了。
所有这些,都表明“文学”作为一个艺术门类,或是作为一门强大学科的存在成为疑问。
但文学因此就真的萎缩了,消失了吗?人们看到依然如此蓬勃的文学出版发行盛况,看到文学期刊依然遍及这个庞大国度的各个角落,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文学新人跃跃欲试,看到每年上千部的长篇小说堆满了人们的视野。但人们没有被这个“假象”所蒙蔽,这些盛况,这些现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演出,所有这些现象都不过是行尸走肉,文学的魂灵已经不再了。然而,我们要追问,文学的魂灵到哪里去了?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它变成了灰烬了,还是变成了气体,或变成了什么别的元素物质?文学的魂灵――确实,文学一直是有魂灵的存在物,从古至今,没有任何文化样式象它这样,发展到如此庞大、高深、精密的地步。没有魂灵,没有一种不死的恒古不变的魂灵,文学得千百年地延续下来是不可想象的。
文学的魂灵从文学中消失了,但在其他的文化类型中显灵。文学给自身留下了一副皮馕,却成了幽灵,附着于各种新生的文化样式中。现在,人们只看到电视、电影、报纸和各种娱乐形式蓬勃生长,文学从数量和质量方面都在节节败退,然而,人们没有注意到,文学依然是――文学从来就是这些文化类型的根基。在这里,我需要强调指出的,这种根基,不只是作为原材料的资源,而是文学的思维和表现手法,一直就渗透进这些文化类型中去。所有的其他文化类型都不过是文学的图像志的翻版。要理解这一点,当然不困难,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看法,谁都知道电影电视需要文学脚本,好莱坞和中国的那些稍微象点样的导演,哪个不是靠了文学作品的素材,或是过硬点的文学脚本才有所作为,否则他们一事无成。确实,这个道理太小儿科了,不足以说明容易被忽略的更深层的问题。
我要说的“文学的幽灵化”,是指文学对社会生活进行多方面的渗透,起到潜在的隐蔽的支配作用。所有以符号化形式表现出来的事物,都在某种程度上,以某种方式被文学幽灵附身。也许我们要从这里开始思考“大文学”和“泛文学”的概念。
当然,现实本身的符号化就使它的文学性含量变得异常丰富。消费社会的生活越来越具有符号化的特征,消费变成一项文化活动,没有文化想象的消费只是解决温饱,而消费――这个词最初意义就是浪费,它显然是在解决实际生活之外对各种物品的占有和消耗,才构成消费。比如手表,如果它用于观察时间,则是使用,如果镶上钻石,则意味着消费,那些钻石显然是浪费。没有消费,后工业化生产则无法进行,人们的就业和生存温饱也无法解决。当代生产和生存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推论关系基础上。消费社会使当代日常生活具有无限想象的超越性特征,广告当然在这里起到扇风点火的作用。广告又使人想起图像媒体的霸权,而实际上,广告只是连环画的变种,一些图画,加上文字说明。在这里,说明文字具有决定性意义,它是图像对文学语言和叙事的图解。没有文学性思维和语言,广告则不知其云。重要的在于,广告图像随着电子媒介在特定的时空里转瞬即逝,而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能够被人们重复的,只能是文学性语言。大量的广告用语成为指导当代日常生活的圣经,它不断被人们日常行为所重复生产,它构成了日常性的一个最有活力部分。
在消费时代,诗退隐了,退到了生活的边界,退到了一小撮语词亡灵的内心中去了。但消费社会却在滥用诗情,在对诗进行伪善而巧妙的模仿时,也做了大量力所能及的普及化工作。那些广告用语把精炼的汉语句子搞得神情暧昧却也魅力四射。诸如“做女人挺好”,这是内衣广告,用的是谐音修辞手法;“现代经典,都市传奇”,这是房地产广告,这是大胆的自我标谤;“钛显雍容,至尊气度”,这是手机广告,同样是自以为是定位;“君行万里,坐享其成”,这是汽车广告,显得自由流畅。巧妙的广告用语都在修辞上下功夫,无形中使汉语的表现得到最大可能的发挥,它们使诗性的语言,使语言的诗性在消费社会全面复活。特别是那些时尚消费品的广告创意及用语,总是散发着浓郁的小资情调,它们演绎着一个个浪漫主义传奇,那些浓情蜜意与虚情假意,已经使当代消费生活变成文学叙事。那些消费诱导,引发的消费冲动,以及在购买现场,与导购小姐的讨价还价和调情,这都是由典型的文学性语言在推动消费情境的建立和展开。
广告与其说表明了一个图像志时代的到来,不如说是图像与文学合谋的杰作,而在这里,文学则是其魂灵。通常的说法,文字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而实际的情形则是,构思就已经被文学俘获了。相当一部分的图像学家几乎是得意忘形欢呼读图时代的降临,但也有清醒者意识到文学语言之不可超越。有些图像学家慎重地考虑了语言文字对图像的深层支配作用。一位美国的图像学家(W.J.T.Mitchell)在其影响卓著的论文《图像转向》中指出:无论图像转向是什么,我们都应该明白,它不是向幼稚的摹仿论、表征的重复或对应理论的回归,也不是一种关于图像“在场”的玄学的死灰复燃:“它更应该是对图像的一种后语言学的、后符号学的再发现,把图像当作视觉性(visuality)、机器(apparatus)、体制、话语、身体和喻形性(figurality)之间的一种复杂的相互作用”。 (参见《文化研究》,第3辑,第15-16页)对图像的观看阅读,不可避免受到文学思维的支配,因为在此之前,图像本身的文本法则/叙事法则就没有真正离开过文学机制。图像自以为遮蔽了文学,但文学的统治是牢不可破的,这不是说文学多么高明,而是说这是我们的文化病入膏肓的症结所在,图像崇拜始终存在,但文学却向着纵深处发展,人们明明知道,语言是对不可表现之物的表现,但人们始终不渝地坚持这样做了。这就是文学不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