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丽水街4号:听听老板娘
(2016-03-02 09:51:24)我这边还有两天才出发呢,台北那边厢简大哥已经通过微信发来这样的消息:17日晚上18::3丽水街4号乔味海鲜,敬备粗菜薄酒,恭候大驾。面子上,我故作平静地回复:谢谢简大哥,您受累了。心里,却是狂喜不已。
我是一个贪吃的人吗?不不,我已经越过了追求美食到可以忘乎所以的阶段,把健康看得口腹之欲更重。来自台北的宴席邀约之所以让我如此兴奋,是因为数月前我刚读过台湾作家蒋晓云女士的短篇小说集《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开局第一篇《百年好合》一开端,就是一场豪华的欢宴场景:“来客中也有几个态度从容的,好整以暇地打量一下富丽的大堂,以及坐落在城市天际线上大窗户望出去的繁华夜景,……就低声赞叹那窗外如黑丝绒的天空衬托着七彩宝石般的闪烁霓虹。”可惜的是,蒋晓云女士在极写欢宴场景之美好后,笔锋一转专注于宴席的主角也是小说的主角、95岁的金兰熹那不动声色中惊天动地的94年人生路。
风景这边独好的餐厅,会有怎样的菜式与之相配?两天后我从上海出发转机香港前往台北的桃园机场,路途中我一边翻阅焦桐先生的《台湾味道》一边畅想即将开始的台北行将要尝到什么样的美味,最期待的,则是17日晚间的乔味海鲜。
16、17日两天,一直在于台北国际贸易中心举行的台湾书展转悠。是谁赋予了台北“设计之城”的雅号?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仅以书展为例,台北正以自己出色的设计能力告诉所有踏足书展的人们,这座城市担得起“设计之城”的称号。且不说每一个出入口高处悬挂的、落到地上的书展招贴,设计得雅致又不失天真,展厅内每一家出版机构的摊位各有各的特色,奇怪的是它们在一起又显得那么和谐。展馆已经足够叫人赏心悦目的,展会的主角更是出色得足以担纲起整个书展,我说的是在展会里摆放得铺天盖地的书籍,我的朋友孔宁先生说:“几乎每一本书只要拿起,就不想放下”,此言不虚。印刻、联经、宝瓶等等这些大牌出版社出版的书籍固然叫人爱不释手,就连那些几乎只是一个人的出版社,出品的书也是别具一格,比如邱光先生的樱桃园文化出版的《关于爱情——契诃夫小说新选新译》。更加令人难忘的是,各家出版机构为这届台湾书展专门设计的纪念品,徽章、书签、明信片、笔记本、水杯等等,无不叫人过目难忘——这样的书展,直叫人流连忘返,所以,简大哥来招呼我们去赴在乔味海鲜举行的接风晚宴时,我们还有些恋恋不舍呢。
后来我知道,丽水街和著名的台北美食街永康街呈十字交叉状,搭乘地铁的话,到东门从5号口出去没走几步就能到。可是,去乔味海鲜时,简大哥不知道我是一个地铁控,而我又人生地不熟的,就由着简大哥打车来到了乔味海鲜。那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昧,街灯还没有放光华,乔味海鲜门梁下那一盏灯箱,也还没有亮起来,我跟在简大哥的身后走进乔味海鲜,吓了一跳。不在半空中,就在一层;没有富丽的大堂,进门就是摆放了7张桌子的店堂;不要说能看见繁华夜景的大窗户了,进了店堂目力所及能称之为窗口的那儿,看过去就是餐厅的操作间了。
此时你看我的脸,一定是不动神色,可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就在这里为我们接风?时间还早,简大哥吩咐我们将包袋放在简约风格的餐椅上,说:“走,带你们逛逛永康街”,随即,对守在门口的店员说了声感谢,“不会!”人过中年的女店员回应道,说到“会”字尾音升得高高的,我不免疑惑,“谢谢”与“不会”是可以搭配在一起的问答吗?疑虑未消,我已被眼前的盛况吸引了,那家大概全球都闻名的甜品店“思慕昔”,门前长龙见首不见尾,又一个疑问出现了:台北人除了喜欢冬季的雨外,还喜欢冬季吃冰品?可是,永康街以及与之毗邻的街道上一间挨着一间的美食铺子,哪一间里不是人头涌动着?台北人在用自己最温暖的方式美食,款待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的客人呢。
再回到乔味海鲜,朴素得乳白色的玻璃上写着“乔味海鲜”四个字的灯箱已经幽幽亮了起来。十几分钟前我们离开时还空空荡荡的大堂,此刻已经挤挤挨挨。我们奋力挤到最靠近厨房的我们那张餐桌旁坐下,等待台湾出版界的几位总编辑的当口,简大哥告诉我们,这是一家人气餐厅,如若不提早很多天预订,是吃不到这一桌菜肴的。什么菜呢?简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乔味海鲜没有菜单只有一桌菜的定价。当晚我们能吃到什么,全赖此刻正在厨房用锐利的目光看来看去的餐厅老板,今天买了什么菜。
17日,我们吃到了龙虾、红鲟、对虾、红膏蟹……还有一道佛跳墙。相对于此岸,对岸台北饭店的菜式普遍清淡,海鲜唱了主角的乔味海鲜,厨师更是让食材原本的滋味发挥到了极致,比如那道龙虾,就用几个西红柿与之共煮,将新鲜龙虾的清甜全都“吊”了出来,很是好吃。又比如拿到红膏蟹煮粉丝,粉丝吃足了膏蟹的鲜味,膏蟹本身有保持着饱满鲜嫩的口感。反倒是那道味道厚重的佛跳墙,给我的感觉是“相见不如怀念”。
台湾的出版人喜好洋酒,简大哥虽也准备了金门高粱,大家更青睐威士忌和黑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顿比在豪华饭店实在了很多的接风宴已近尾声,一个身穿枣红色洋装、长发披肩、戴着墨镜的女人手擎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来到我们桌旁。“老板娘”,简大哥轻声告诉大家。我们以为她只是按照惯例致谢前来捧场的客人并暗示我们可以撤席了,验证了她酒杯里的的确是马提士后,看着她一干而净后就打算离开。“有几位我见过,还有几位?”听说我们几个来自大陆,老板娘边与简大哥他们插科打诨着边拖过一张椅子缓慢地坐下,又缓慢地摘下墨镜。这场景,让我想起来白先勇最著名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尹雪艳的新公馆很快的便成为她旧雨新知的聚会所。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尹雪艳在她的新公馆里带着一帮遗老遗少发思古之忧情,是为了自己的荷包永不枯竭。乔味海鲜,曾经叫巧味食堂,两三年前重新装修打算更名为巧味海鲜时,因为“巧味海鲜”已经被人抢注,不得已才有了“乔味海鲜”这样的名号。即便如此,这家只能放下7张餐桌的饭点,也是火爆得没有预定根本吃不到的地步,且,预定要趁早。那么,老板娘在完成了未必必须的应酬后,反倒摆出“重开宴”的姿态,为什么?
经营餐厅一定赚到了钱,老板娘的面孔看上去雪白粉嫩,不过也一看就知道,那是美容院做出来的效果。松弛的肌肉掩饰不了她的实际年龄,果然,不知哪位在她酒杯里注入的黑方被她喝尽后,老板娘说她生于1957年,说着眼眉一挑,把我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我们一众,觥筹交错中说说诗情画意还行,遇到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听她说。她说:“大陆我只去过深圳、广东、厦门、湖南。”我大感诧异:就像我们初次到台湾,首选的目的地一定是台北。难道,台湾人到大陆,不是先选择去北京、上海吗?正待发问,又听老板娘说:“那边阴气太重,每一次去我都会腰酸背疼,特别难受。奇怪的是,一回来,马上就好啦。”说实话,我有些生气了。老板娘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的痛处自己怎么触碰都没有关系,他人,不行,尤其她还是一个台湾人。如果不是简大哥他们在,我大概会拂袖而去吧?“对了,”老板娘突然高声嚷了起来:“我还去过娄底。”娄底?湖南中部的那座小城?像我这样喜欢到处瞎溜达的人,都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一个在台北经营饭店的老板娘,去大陆不选择北京或者上海而是去了娄底,为什么?“我的小儿子娶了个大陆妹,娄底人。没有办法啦,我必须去,飞机到广州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告诉你们,这趟火车坐得真辛苦。对面那个人噢,脱了鞋脚就放在了我的大腿边,啧啧,我只好打电话给我的朋友啦。”无语。你叫我们怎么应答?你说的都是叫我们难堪的实情,也是我们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的大陆实情。一个距离花甲只有一小步的饭点女老板,哪能嗅不出在饭桌上撞来撞去的怪气氛?“哎,告诉你们,下个月我要去九寨沟,听说九寨沟很好玩呐。”哼,一定比日月潭好玩!可是我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呢,老板娘又开腔了:“我的小媳妇人很好,我很喜欢她。他们结婚,我花了上千万给他们买了房子,没有办法……”简大哥没有让老板娘说下去,说太晚了要走。
我们纷纷起身打算离去,突然,老板娘说要请我们去她专门为了自我放松修建的卡拉OK唱歌。
天色已经很晚,但是老板娘的坚持让我们不好拒绝。下了出租车又在弄堂里拐了几个弯,果然是老板娘自我放松的地方,因为,供客人场卡拉OK的房间只有一间。更有意思的是,老板娘不唱歌,而是在我们歌声的掩盖下跟坐在她旁边的来自大陆的客人说着什么,桌子上摆满了老板娘慷慨赠饮的喜力啤酒,还有台湾各种滋味甜蜜的水果。
曲终人散时,我们发现这处私人场所距离敦化路并不远。简大哥送我们回酒店的路上,我问:“是不是因为你们是她的老客人?”“不会,”简大哥说:“我们只是在她那里吃过几次饭,不熟。”俄顷,简大哥又说:“这样一来,今晚我们在她那里吃的一餐饭她赚到的钱,都还给我们了。”
可不是嘛。可是,为什么?如果实在要我解释,其中包含的是台湾一般民众对大陆来客的一种心态:
……
侥幸汇成河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 面对 人生的难
……
李宗盛《山丘》中的四句歌词。写这首歌时,台湾流行乐坛的大哥已经先上海后北京地在大陆生活了十多年。说《山丘》是李宗盛关于时光流逝的感伤之歌,难道不是这位穿梭两地的台湾人对大陆与台湾犬牙交错、此起彼伏的关系的感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