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是上帝最脆弱的孩子
(2015-09-09 15:18:31)2010年5月,著名的费城交响乐团由著名指挥夏尔·迪图瓦率领,到上海演出。名团加名指挥,我本应毫不犹豫地购票前去现场,可他们选择的曲目让我犹豫,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和《春之祭》。冲突的和弦、调性和节奏组合成的不安分元素,我觉得会让我在现场坐立不安。但,最终没能抵挡住费城交响乐团和夏尔·迪图瓦的魅力。
没有想到,预设的困难根本不存在,特别是《春之祭》,我很快就被斯特拉文斯基、费城交响乐团和夏尔·迪图瓦的三方合作通过音乐传递给我们的悸动、躁动以及欢声雷动击中,从此坚信,音乐这种语言从来不故作姿态地自设门槛,就怕路过的人不肯驻足尝试亲近它。
音乐这种语言还有一种魅惑,就是不同的乐团不同的人来演绎同一部作品,有时会产生天上人间的巨大差异。2010年5月在上海的费城交响乐团和夏尔·迪图瓦还原了一幕庄严的偶像崇拜仪式,那么,1913年5月在法国巴黎爱丽舍大剧院首演时到底呈现了怎样的《春之祭》,才招致了巴黎人狂扔“臭鸡蛋”?
这就遇到了瓦斯拉夫·尼金斯基。
除非你长住在圣彼得堡,作为游客,你在圣彼得堡逗留多久,回家后想想刚刚结束的圣彼得堡之行,最关键的一个词一定是,遗憾。
就在准备前往圣彼得堡机场打道回府的那个下午,我们有一个半小时的机动时间,竟因为无知任凭导游将我们领进一间蜜蜡“丛林”里看来看去——其实,那家商店,就在圣彼得堡剧院广场附近。
我倒是早早地从蜜蜡堆里逃了出来,穿过圣彼得堡剧院广场走到了涅瓦大街上的喷泉河旁闲看街景。我不知道正对着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那栋浅绿色、顶着一个同色圆顶的建筑,就是马林斯基剧院——8月,如同世界各地,圣彼得堡的剧院也处于休整期,又是下午,剧院大门紧闭,门可罗雀。我怎么可能在走过静悄悄的剧院门前时想到,差不多100年前无论白天和黑夜这里都曾沸反盈天过?
1909年瓦斯拉夫·尼金斯基从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毕业后被马林斯基剧院留用,很快通过《唐璜》、《仙女们》、《埃及之夜》等芭蕾名剧让坊间见识了他那特有的腾空跳跃及前所未见的舞蹈动作。尼金斯基走红后,马林斯基剧院门前成为圣彼得堡人甚或来自巴黎、伦敦喜欢芭蕾的人们最愿意驻留的地方,他们希望用时间换取一张晚上可以走进剧院亲眼目睹尼金斯基表演的票子。很多年以后,一些等到演出开始后不得不怏怏而归的人们发现,当年他们每一个午后在圣彼得堡剧院广场所做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因为当一个芭蕾巨星将自己的肢体延伸到遥远不知何处时,他们用他们的一汪深情见证尼金斯基的冉冉升起。而尼金斯金用自己的舞蹈,让几经沉浮的圣彼得堡剧院广场再度辉煌。
是的,圣彼得堡剧院广场几度辉煌。1849年,法国建筑设计师阿尔贝特·卡沃斯在建于1738年的圣彼得堡大剧院(今天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位子)的对面,为俄罗斯又一种顶尖艺术马戏专门设计、建造了马戏场。但,天不假年,10年以后的一场大火,几乎烧尽了马戏场,留下的只有断垣残壁。1860年,沙皇利用马戏场的废墟重建专门用于音乐舞蹈表演的剧院,落成以后为纪念亚历山大二世的妻子玛利亚,剧院取名马林斯基剧院。
剧院有了,舞者呢?早些年,起源于法国的芭蕾在圣彼得堡已兴盛一时。沙皇觉得,总是从外国延聘演员表演芭蕾不是长久之计,就由皇后玛利亚主持请人兴办了芭蕾舞蹈学校。1836年,延续下来的学校定名为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后总部搬到剧院街,又因为沙皇拨款支持,一些有舞蹈天分的贫苦人家的孩子有可能走进这所学校。
这个家庭来自波兰,背井离乡并没有让这个家庭生活顺遂起来,爸爸妈妈只好把10岁的尼金斯基送到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学习舞蹈,部分地解了生活之忧外,也算是给了孩子一个未来。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招生向以严酷著称,这个身体条件并不出众的10岁男孩,让主考官颇费踌躇:要还是不要?要了他,就占去了一个宝贵的新生名额。如若这个孩子大未必佳呢?感谢那个拍板要下瓦斯拉夫·尼金斯基的老师,不然,1909年至1919年的10年间,世界芭蕾舞界和现代舞界将会失色。
1909年,从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毕业以后的尼金斯基,很快就成了马林斯基剧院的台柱,能“像皮球一样弹起、雪花一样飘落”的他得到彼时非常著名的经纪人佳吉列夫相中让其加盟了他的舞团到巴黎、伦敦开始了漫长的“俄罗斯演出季”,那以后,尼金斯基不再只属于圣彼得堡,他成了西欧芭蕾舞台上一棵熠熠闪光的巨星。
我并不喜欢舞蹈。音乐、电影、话剧、舞蹈在一起,最后我才会选择舞蹈。感兴趣于瓦斯拉夫·尼金斯基,横向纵向地了解他,始于他对舞蹈语言的精湛理解和对世俗生活的粗疏理解,“……我找到了我的运气,我立刻顺从了佳吉烈夫,就像树上颤抖的叶子和他做爱。我从见面那一刻起,就了解他了,我假装赞同他,我知道如果不顺从他,我和我的母亲就得饿死,为了生活我只好牺牲自己……”这段留在《尼金斯基手记》一书中的话,初读叫人心酸。可等到知道了他和他笔下的那个他佳吉列夫之间用了10年来分分合合、爱爱恨恨后再来读这段话,恐怕就不是心酸一词能翻过去的。
佳吉列夫把尼金斯基从圣彼得堡带到巴黎后,除了给了尼金斯基父母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后,还悉心锻造他,请最好的编舞给他编舞,等到尼金斯基自己又能力编舞了,有请最出色的作曲家为他的舞蹈谱曲,德彪西和斯特拉文斯基。
德彪西的《牧神午后》,是一部印象主义代表作,以异国情调的旋律和难以捉摸的和声叫人困惑,可是,此曲交到尼金斯基手里,他竟然轻巧地用舞蹈表现出了作曲家意图,得到了作曲家的首肯。不然,就算有佳吉列夫,狂放不羁的斯特拉文斯基怎么肯将自己具有颠覆性意义的作品《春之祭》交给才24岁的尼金斯基?事实上,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纵然石破惊天,如若没有尼金斯基让人瞠目结舌的编舞,1913年5月的巴黎怎么会因着《春之祭》而口角相加乃至大打出手?
来看看尼金斯基是怎样用舞蹈来呈现《春之祭》的吧:双脚呈内八字,膝盖微屈,脊背弯驼,包括旋转、跳跃在内的所有动作均由这个姿势衍生出发。我们知道,“外八字”芭蕾舞演员基本训练项目和舞台上的基本身体特征,现在,尼金斯基要打破旧规,除了引发了演员的不满和消极怠工外,斯特拉文斯基对此也怀疑起来:他是佳吉列夫所说的世界上最好的舞者吗?斯特拉文斯基不知道,除了高超的舞蹈技艺,尼金斯基还敏学不倦,阅读让他认识了高更的故事和高更的作品,他叹服更高笔下的塔希提岛忠实地“复原了原始时代”,而这,正好与斯特拉文斯基创作《春之祭》的灵感不谋而合:“睡梦中看到一场庄严的异教祭典:睿智的长老们席地而坐,眼见一名少女跳舞直至死亡,他们要把她当成祭品,来安抚春之神”。 一个伟大的作曲家和一个伟大的舞蹈家的心声在《春之祭》的节奏中撞击出火花, 虽然1913年5月的巴黎对两位天才的合作毁誉参半,但,斯特拉文斯基接受了舞蹈《春之祭》。
随着关于《春之祭》的争论甚嚣尘上,尼金斯基与佳吉列夫亦同事亦情人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为自由,尼金斯基趁佳吉列夫没注意在阿根廷娶了妻子,不出意外地,佳吉列夫大动肝火与之决裂。尼金斯基太太心想,正好,我们自组舞团,可是,佳吉列夫也是不世出的人才呀,尼金斯基的舞团千疮百孔,自己也在一战中被关进了匈牙利的牢房。在遥远的美国继续成公敌经营着俄罗斯舞团的佳吉列夫闻讯后,打通关节营救出了尼金斯基,并请他去美国重新上台。在美国重逢的刹那,尼金斯基热切地投入了佳吉列夫的怀抱,这让看着他们亲吻的尼金斯基太太不能自已。三个人一起“游戏“的结果是佳吉列夫把俄罗斯舞团留给尼金斯基走了,接手舞团的尼金斯基夫妇又将舞团弄成了一团糟……
尼金斯基疯了,此时,还不到30岁。
30岁,对一个芭蕾舞男演员来说,体力还在山顶依然可以像皮球那样蹦起来,人生阅历又能帮助他在像雪花一样飘落的时候有了不能承受之轻的况味,他却用疯狂弃绝了舞台。不像他同时代从俄罗斯逃亡西方世界的作家、艺术家因为政治原因丢失了自己的天赋,尼金斯基的丧失,完全因为与佳吉列夫之间的恩怨情仇。在尼金斯基离他而去以后,佳吉列夫试图再造一个舞蹈男神,可是,可以有舞蹈天王,但舞神不再,佳吉列夫才痛悔,才会想方设法解救深陷囹圄的他的舞神,才会不忍看舞神落魄将美国的那一支俄罗斯舞团给了他。不错,尼金斯基依恋他的时候,他做得过于霸道,不让尼金斯基舞蹈的风采以影像的方式留存于世,还诱惑尼金斯基越过舞台走进他的卧室。他们俩,除了是同性恋而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外,他爱他,错了吗?佳吉列夫错的是,他没有问问尼金斯基愿意做一个男人的爱人吧。说是为了自由,尼金斯基在阿根廷匆忙结婚,其实,他是对同性恋的逃遁。
离开佳吉列夫以后一年糟过一年的舞蹈事业和家庭生活,终于逼疯了尼金斯基,两个男人之间的爱,竟然这么结局,没有对错的恩怨,让我们面对尼金斯基不多的几张舞蹈中的照片,抱憾不已——舞蹈中的尼金斯基,已然雌雄莫辨,那么刚烈又那么柔弱,那么英俊又那么妩媚,那么有征服欲有那么渴望被人政府,端的是妖魔鬼怪集一身呵。
1950年的春天,用30年他人生的一半光阴进进出出疯人院几次后,尼金斯基死了。“我是神的小丑”,死前,尼金斯基这么评说自己。下此判断的时候,尼金斯基想起了他起飞的地方马林斯基剧院吗?那里,曾经是一个马戏场,而小丑是一场马戏最不可或缺的角色。“我是上帝的孩子”,尼金斯基又说,此刻,他一定是想起10岁那年报考圣彼得堡帝国芭蕾舞蹈学校时老师们的犹豫了。如果老师们坚持他的身体条件不好放弃了他,尼金斯基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为一间房一日三餐苦苦奔忙的普通人,瓦斯拉夫·尼金斯基这个名字也就泯然众生了。可是,上帝看重尼金斯基这个孩子,赋予他跳得离天堂最近高度的能力。
却忘了告诉他天才是上帝最脆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