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笔写出一个邪恶的天地——读奥康纳《好人难寻》
(2015-03-13 13:2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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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阅读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的第三天,我大学同学的微信群里像是没来由地回忆起一个人来。当然,她是我们的同学,小个子、大眼睛,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是一个热情又热心的女孩。毕业以后我们各奔东西,直到1998年的冬天我们才再度相见,此刻,她已经躺在了殡仪馆那口冰冷的棺材里。她死了,死于红斑狼疮。
与她同居一室时因着她的热情招呼吃过一些她从家里带来的小食,但我跟她关系泛泛,分别以后就没有过私下接触。直到大家在微信群里一句一句还原着她,我才知道,深受红斑狼疮侵扰的她死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生不如死。
读《好人难寻》到了第三天,我始终没法理解,虽然身患沉疴,奥康纳看到的世界与身体无恙的看到的应是同一片蓝天和同一片大地,经过奥康纳的过滤,它们怎么就就变成了铅灰色和盐碱色?同学在微信群里的集体回忆,一下子接通了我与奥康纳《好人难寻》之间的“电路”:一个备受红斑狼疮折磨的病人,差不多总是徘徊在生死边缘。不知道彼岸的日月是苦还是甜的奥康纳,知道此岸的每一天就是在生不如死的状态下煎熬着,她反馈给我们的她对周遭的认知,是经由一个红斑狼疮患者变形以后的人和事,所以天是灰的、地是板结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魑魅魍魉。
好人难寻:是,老太太有些无事生非,但,生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是非嘛,比如,大家要往东她偏要往西,出门前娇俏地打扮自己不说,还非要在领口的布质紫罗兰里暗藏一只香袋。理由是叫人不适,“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但奥康纳将一家五口死于逃犯枪下归因到老太太不时生出的小是非上,我初读《好人难寻》很不服气,一读再读,奥康纳的推定是那么不容人质疑,在不得不接受奥康纳对柏利一家的处置之余,脊背嗖嗖发凉。
极致,是奥康纳的写法之一。目睹母亲被一次次生育榨干了容貌和身体,鲁比发誓不要孩子。可身体的变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34岁的鲁比有孕了,可鲁比咬牙不承认啊,这种自我否定,奥康纳安排在鲁比艰难的爬楼梯过程中,堪称绝妙。至于这篇小说的篇名《好运降临》,初觉只有反讽,继而,觉得奥康纳这个被重病羁绊在庄园里的单身女人,看人看事如医院里的核磁共振,一层是一层的意思。
人造黑人:把一对祖孙写成了两个齿轮,用去一趟城里的路程互相咬合,一个小意外让原本能够合理轮转的齿轮崩了“牙齿”,今后会怎样?奥康纳没说。我们能想象但不敢想。这么小的篇幅里,奥康纳就能让读者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异秉,岂是天赋二字就能含混过去的吗?
善良的乡下人:一开始我被奥康纳误导了,以为主角是两位喜欢倚靠在厨房的料理台旁刻薄别人的老太太。统共1万字左右的短篇,奥康纳让主角出现得那么晚,这是一个自信到可以用短篇任性拿捏人物和读者的大作家!虽然“善良的乡下人”在篇幅过半时才出场与女主角、高冷的女博士回合,可是,他俩在别人家谷仓里大战的那一回合,难道奥康纳没有让帷幕降下得恰到好处?
《流离失所的人》,是《好人难寻》中篇幅最大的一篇,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多疑和刻薄,被奥康纳抽丝剥茧地写得令人厌嫌。尤其当古扎克先生是一个来自波兰的难民又勤劳能干时,麦克英特尔太太在农场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推波助澜下,一寸一寸地把古扎克先生送到拖拉机轮子下的过程,就更令人愤懑了。这样的小说,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人难以释怀。
……
新星出版社出版的《好人难寻》,不止上述这些篇目,不过,上述这几篇,是我最喜欢的。这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喜欢,悲的是,奥康纳这个因为病痛而无法远行的作家,怎么看见的遇见的都是些令人齿冷的故事?不是奥康纳时运不济,认真读完《好人难寻》,就会发现奥康纳所看所听,也是今人所看所听,红斑狼疮这种家族遗传病侵蚀着奥康纳肌体的同时,赋予了奥康纳看人看事与众不同的判断。《好人难寻》所附的《弗兰纳里·奥康纳年谱》中,我们读到奥康纳喜欢修改自己作品的题目,“救人等于救自己”原名“世界近乎朽烂”,“好运降临”原名“楼梯上的女人”,所举两例,都是原名客观描述,修改以后的篇名则蕴含了丰富的情感底色:反讽、讥嘲、袖手旁观,而所改之名的厚度和包容度显然大大强于原名。这样的文学才华来源何处?卡佛说“对弗兰纳里·奥康纳而言,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这另一个世界,我以为就是疾病带给她的。大江健三郎说“弗兰纳里缘何三岛由纪夫生于同年,我时常思考它们的生死观”,扯出三岛由纪夫有些勉强,但,红斑狼疮让奥康纳的生死观有别于常人,那是一定的,于是,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就有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女小说家,这为喜。
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作品,有邪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