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60多岁了，一个小小孩不可能安坐在一个老奶奶膝下听她说过去的事情，所以，她的故事我都是听来的。

高邮这个地方因为汪曾祺的妙笔而闻名遐迩，高邮的咸鸭蛋会不会是因为她的家族而享有盛名的？需要考证考证，但是她娘家因为咸鸭蛋生意而颇为富足，那是事实。有钱人家太知道钱对一个男人的催化作用了，就替她找了个日子过得不温不火的婆家。哪里知道没钱的男人坏起来也是一泻千里，家里的一点点钱很快就被她丈夫赌光了，并在她40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赌桌旁，那时候8个孩子中最大的16岁，最小的才16个月。

一个家庭妇女是如何把8个孩子拉扯大的？这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迷，想问，一直没有机会，只听说了与她相关的几个片段。

一天，天刚蒙蒙亮，她已经端着个大木盆在公用给水站洗开了衣服。与她一样勤快的邻居看见她奇怪地问：“吴奶奶，昨天还看你挺着个大肚子呢，今天怎么没了？小孩子呢？”

“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什么时候？”

“半夜里。”

“半夜里？没看见接生的来嘛。”

“我自己生的。”看见邻居错愕的表情，她有些得意：“半夜里肚子疼了，我赶紧烧了一大盆热水，又抓了一个瓷碗过来。”

“瓷碗？”

“等孩子出来了，我打碎了瓷碗拿碗茬割脐带，又给小孩子洗了个澡，现在正睡着呢。”

这个小孩子，就是她丈夫死时才16个月的小儿子。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她对这个小儿子格外关爱，把手里一些能捏出水来得钞票都用在了他身上。于是，在其他孩子中就有了这样一个说法：我们的妈妈是一个小气的人。

二儿子16岁那年就进灯泡厂当学徒帮衬家里了，去厂里上班总不能破衣烂衫吧，她就去买了一段龙头细布，回家拿黑颜料染染，做了套衣服。很多年以后，二儿子说起这事儿还有怨言：“我妈妈真是厉害，这样的衣服还不给我做两套。灯泡厂的温度很高，天天出一身臭汗，衣服天天要洗。碰到下雨天，第二天早上穿上它上班去，还是湿的。”她听着二儿子的这番抱怨，笑着，掉光牙齿的瘪嘴撇了撇：“他不知道那个家有多难，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要吃饭。”

她还被她的孩子们认为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也有不善良的时候，女儿中最漂亮的三女儿找的对象家里穷，她说什么也不同意结这门亲事。是不是她深切地感到缺钱的日子非常难过？她甚至不惜毁了名誉去三女儿的婆家吵闹。当然，她失败了，讽刺的是，在她接近生命的尾声时，就是三女儿、三女婿收留了她，并在他们狭小的房子里为她安放了一张床。

她呵护备至的小儿子呢？兄弟姐妹都说这个小弟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她怎么肯埋怨这个由她自己带到这世界上来的儿子？就说儿子没有开眼，找了个凶悍的老婆。

这个小媳妇是够凶悍的，一直将她的户口扣在他们那里，等到拆迁以后她名下的面积归了他们，就对她说：“你有这么多儿子、女儿，为什么就住我们这里？”从此，她就将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东西打成包裹，四川、湖北的女儿和贵州的儿子那里轮流住。几十年的老邻居都觉得她可怜，老了老了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她却乐呵呵的，逢人便说：“谁说我没有家，儿子、女儿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家住就去哪家住。”

她像所有老人一样有落叶归根的想法，她的根就在上海小儿子的家里。可是，等到她回到上海，发现她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她的床、她的五斗橱处理掉了。风烛残年的她来到同在上海的三女儿家里：“我真的该去找你们的爸爸了。”说着，潸然泪下。

女儿中最漂亮的三女儿也是儿女中最善良的，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替妈妈安放下一张床，直到她溘然长逝。三女儿说妈妈在她那里的时候，太阳高照的日子她会把妈妈搬到院子里跟她闲聊，说你最喜欢的小儿子这么对你，你难道不生气吗？她说，声音虚弱地说：“要说对我不好，你们的爸爸对我最不好，我能恨他吗？还有你们的外婆外公，你们的妈妈我在村里有个相好的，可他们非让我嫁给你们的爸爸，结果是这样的一辈子，可是我能恨他们吗？所以，女儿你不要恨妈妈当初不同意你的婚事，妈妈说走就走啦，你如果恨就是拿妈妈的错误跟自己作对。”

她是我的奶奶。那年冬至，一家人去郊外落葬，看见墓碑上她的生卒年月1911年到2003年，我一阵难过：我奶奶去世时已经92岁了，我却没有时间解开我心里的一个迷：当年，她一个寡妇是靠什么拉扯大8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