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拉西扯说林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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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的住户千千万万,我进出最多的,一是南华门我自己的家,一是东花园林先生的府上。大前提是,我不是个爱串门的人。这两个数值不可相比,但次序不会有错。
去林先生府上多,一是方便,一是那个整日烟雾缭绕的大平房,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方便之处在于,略去我出门要走的一截小巷,可说是在一条街上,府东街上。我家在东,林府在西,相距不过两站路。我有早晚散步的习惯,太原的地势是东高西低,往西走总觉得便当些。再则,这条街的人行道宽敞,走起来轻松自在。这样一来,散步的路线,几乎固定在沿府东街往西,到省政府西门再拐回来。而林府就在省政府东边的东花园(这也是他自号东园公的由头)。若我一天之内,早晚都散步的话,会四次路过东花园的大门口。一不留神,就拐进去了。
关键还是林府的诱惑力。
林家外屋没有沙发,有两张大桌,一是林先生的写字台,一是客人们的叙谈处。进了林家,宾主分两侧坐定,小保姆奉上茶,林先生推过烟。
话题从来不会预设,你只要说上一句话,这个话里总有一个字,能勾起主人的话头。这个话头,很像一个毛线团子的线头,一扯开就没个完,且是越扯越长,越扯越粗,到后来就不是毛线团子了,而是一个钢丝团子,你要做的不是怎样扯,而是怎样断开。
这样说林先生有些不恭,实际上,我也是个贫嘴饶舌的毛线团子。
公允的说法该是,在林府,从来不缺新鲜的话题。
前几年的事了。一次我去林府,一坐下,林先生就说,你来得巧,今天我太高兴了。真是一个好故事,给了你能写一篇好文章!
这样的开头,不用搭腔,抽烟品茶,静静听下去就是了。
故事是:多年前一位要好的朋友,北京某研究院的专家,来他家拜访。他说自己新购得一套明版的《史记》,多么的好,拿出来欣赏。那位朋友,也是个书痴,一看喜欢的什么似的,两眼发直,爱不释手。他的豪气上来了,说:喜欢就送给你吧!朋友惊喜地问,真的。他说,这还能是假的。当即捆扎停当,走时提上走了。待朋友走后,难说多么后悔,心里总还是有点格登。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八年啦!”他的声调,让我想起文革中一出著名的戏剧里的一句台词。
“后来呢?”我的心提得老高,由不得问道。
“嗨!真也奇了!”林先生一拍大腿,再说下去,不是对我,却是扭头喊小保姆,“去里间把那套《史记》拿出来,昨天刚放进去的。”不等小保姆出来,又是一阵大笑,又是连声说,“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史记》摊开了。蓝色的布封套,一册打开,稍稍泛黄的宣纸,清晰的仿宋字。林先生这才说:
“就是昨天,这位朋友托人从北京,将这套《史记》送回来了。附信中说,他当年不知道这部书多珍贵,贸然收下,以为是部平常书,近日有朋友说,这样的书放在拍卖会上,最少也值十万。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事。对不起林兄,特完璧归林。
真是两好合成了一好,只有林先生能做出送书的事儿,也只有这位朋友能做出还书的事儿。
有的事情,不是一次讲的,是一年甚至几年里讲的,起初只是一个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年之后,竟成为一个传奇故事。
退休后,林先生常回老家——易县南管头村。每次回去,前山后山,东游西转。别人以为他是闲来无事,观景自娱,实则他是心有所思,意有所为,说白了就是要勘破一宗历史疑案。
北魏太武帝,曾于太延元年十二月车驾东巡,走到太行山东麓某处,无路可通,乃“援弓而射之,飞矢逾于岩山”,照此方向前行,转过弯豁然开朗,车驾遂畅行无阻。太延三年,地方官在太武射箭处刊石立碑,额曰《皇帝东巡之碑》,俗称《御射碑》。一九三六年冬,北京的燕下考古队来易县考察,曾见过此碑并有记载。此后几十年间,直到上世纪末,只有拓片传世,而不知碑在何处。
对乡邦文献,林先生一直兴趣不减,老来尤甚。
经过长久思虑,多年踏勘,他断定,他的老家南管头村,便是《水经注》里,提到御射碑时说的那个“三源齐发,齐泻一涧”的“一涧”之头。南管头原本叫涧头。后人“图省事写作间头,间与官草书相似,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将错就错,成了官头,最后成了管头。”(《寻访御射碑记》)
踏勘的结果是,村北边一个叫乱河营的地方,地形非常奇妙,“当年河床身低的时候,路过这里简直叫人绝望。山重水复疑无路,走到跟前,窄窄的山口向左拐,二百公尺再向右拐,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猫儿崖”。没说的,一千多年前,魏武帝要射箭探路,只会在这儿。
前些年,初听他说这个猜想,我真想说,林老啊,你这是想《御射碑》想疯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一步一步证实了这个“疯想”,直到有一天,在一个井台上发现了《御射碑》的半截残石。
也曾以为在别处,委托同乡吴占良先生组织人力挖掘。“后学有缘奉先生之雅命,挖沟百米寻找御射碑残石不得,盖我修行太浅,缘份不及也。”(吴占良《有胆有识
继而又命弟弟林鸿在村里查访。终于在一处废弃的井台下方,找见了这半截残碑。后来又在北京的一次拍卖会上,重价拍得《御射碑》的初拓,竟是大收藏家傅增湘家中的旧物。遂延工刻石,在他的新院落里,建起《御射碑》碑亭,一旁是残碑,一旁是新碑。这个碑亭,今天成了狼牙山镇的一处景点。(南管头后来改名为狼牙山镇。)
最妙的是,他说起残碑在井台下方之事。我还记得他当年的声口:
“石山啊,你说怪不怪,它就在井口!地上文物属国家,地下文物属国家,这是铁则,谁也不敢违犯,可它就在井口下方,伸直胳膊就能摸着。不在地上,也不在地下,把我高兴坏了,真乃天助我也!”
我说,这是因为你是林鹏,是大名人,家乡的文物管理机构,知道挖出来你也不会卖,只会更好的保护才不理会你。要是给了一个乡民,挖出来要卖给文物贩子,你看有人管没人管。
“哈哈哈!”林先生大笑,声震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