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拉西扯说林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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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拉西扯说林鹏
韩石山
一
林鹏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长者。
打定主意要写个痛快的文章,一起首竟是这么一个平庸的句子,不知将来林先生看了会怎样,此刻我就先觉得别扭,不是怠慢了林先生,先就怠慢了我自己。
改吧,似乎也不好改。因为林先生确实是我敬重的一位长者。
问题出在,我不是一个能很规矩地敬重某个自己敬重的人的人,他呢,也不是个能很规矩地端着架子等着叫敬重他的人来敬重的长者。
越说越糊涂了,还是说两件事吧。
林先生是个书法家,这没说的,毛病出在他以为他靠灵性成了书法家,只要他一指点,再愚钝的人也能成了书法家。一次在他家里,前几年了,现在不会了,他说:石山呐,你只要照我的法子练上两个星期,就成了书法家了。找两幅自己喜欢的书法家写的字,字数不要多,一首七言绝句,一首五言绝句,照着写,写熟了,到了哪儿都是这两幅,别的不管他怎么求,就是个不写。时间一长,架子也有了,名气也有了,不是书法家是什么?
我心里直笑,这是教没文化的官僚的办法,韩某人怎么会来这一套。说出的话却是,林先生呐,这么一来是成了书法家,且是出自林门,只是你的弟子那么多,我现在才列于门墙,将来见了你那些弟子,我该叫什么,叫师兄还是叫师叔?——我还是好好当我的三流作家吧。
林先生一听,哈哈大笑。此话遂撂过不提。
再一件事,也与写字有关。他知道我平日是写字的。一次聊天过后,要走了,问我,要纸吗?随手指指地板上堆的宣纸摞子,有一人高,全是别人送的。我说,要。他说,你自个拿吧。
将上面的几令翻了一下,抽出一令我觉得好的,扛起便走。
从老先生家这么拿东西,只有林先生家敢。我知道,他是真心给,不是客套,他也知道我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不会扭捏。要是别处,先不说会不会这么说,就是说了,要和不要我是会掂量一下的。一掂量准坏事,——我是个穷到连纸也买不起的人吗?
下次见了林先生,说起练字,我说,林先生的纸真好,写起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惊喜地说,是吗?别人送我的都是好纸。我说,我家里也有好纸,只是一用好纸写,总也写不好。用林先生的纸就不同了,白来的,写坏了不心疼,心态放松,笔下也就有了灵气。
林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你以后就随便拿吧。
以后他再不提拿纸的事。可我知道,只要我开口要,他还是会给的。
敢随意说话,敢随意行事,这就是我敬重林先生的表现。
允许我随意说话,允许我随意行事,这就是林先生品德学问之外,更让我敬重的地方。
虽未能列于门墙,林先生还是把我当弟子看待的。只是我这人在尊师面前,总也没个正经的时候,比如共同外出赴宴,要上台阶了,我会过去搀扶一下,给了别人,这样的事,做就做了,绝不会说什么的,我不,一边搀扶一边总要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每当此时,林先生总是推开我,去去去。我呢,也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表现一下,待到了餐桌上,就只顾自己大快朵颐,绝不会说什么“有酒食,先生馔”了。
有了这样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当领了林先生之命,要为他新近编成的散文集写序的时候,就会知道,我会怎样的尽心,要写成一篇怎样痛快淋漓的文章了。
还得说是怎样领命的。——与林先生有关的事,没有一件不是既见情谊又见个性的。
上个月吧,去了林府,刚落座,老先生说他的散文集子编起来了,随即说,序,你写吧。这是你鼓动我编的。一万字,不能少!
我心里苦笑,有这么让人写序的吗,定下了字数且不少于一万。我从没有写过这么长的序。可是,——当时就没有可是,只有现实,——就坐在林先生面前,就听到了林先生的话,能说的话只有一个字,行。
二三十年的交往,林先生从来没让我做过力不能及的事,凡是他让我做的事,我也从没有拨过林先生们的魂儿。真用得上那个俗之又俗的流行语: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其时我正在写一部书,唯一的软话是,宽限几天行不行。
林先生说,也不能太迟。
这不,我的事一撂过手,就紧着看起林先生的散文集子。他老人家做事,从来是大手大脚,像这样的书稿,要是我,打印上一册也就行了,他竟用四号字,印了不知多少本,且装订得跟真书一样。看这样的书稿,简真是一种享受,不像是在看书,倒像是在批公文似的。
不光看了这本,还看了先前送我的《丹崖书论》《平旦扎》,连他的书法集也翻了出来。
看林先生的书,一是痛快,越看越痛快,一是敬重,越看越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