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我的岳家
(2009-10-10 22:57:28)帅琳按:发《铁凝:款步轻移转身时》时先生让我写个按,今天收到先生几篇美文,先生没说要写按,也没说不用写按,可把我给难住了,到底写是不写呢?我想征求一下先生的意见。当我一口气读完《〈都市〉——我的岳家》这篇有趣的文章就迫不及待的把它发了出来,没什么比尽早的把好文章呈送到读者面前更好的事了。按不按我就暂且这样自作主张了。
韩石山
礼拜五?行啊,没问题!
书房里我刚放下电话,正在客厅拖地板的妻子问,谁家约稿吧,这么痛快,电话里能看清楚?
她知道,自从退休后我变得特别刁钻,轻易不答应报刊的约稿,除非是美女编辑,理由堂皇得可怖,说怜香惜玉等于扶贫济困。因此她的问话里,隐含的意思是,又犯贱了。
这回她可失算了。我说,岳家的事,能不痛快吗?
噢,《都市》约稿呀,那可要好好写。
女人嫁了,不管多大年纪,怎样相夫教子,心里总也忘不了的是娘家的事。越是好女人,越是这样。如果这也算得一条社会定律,放在贱内身上,可说是再恰当不过了。真正的娘家已无事可让她操心,理念上的这个娘家也就有了操不完的心,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她是《都市》的一员,是《都市》的女儿。
妻子是人家的女儿,我这当丈夫的,只能是《都市》的女婿了。这话最早是孙涛先生说的。那时《都市》还不叫《都市》,叫《城市文学》。
他有资格说这个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具体地说,就是1984年秋天,我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吕梁山区,调到太原在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事写作,妻子与一双儿女随调。儿女正当学龄,就近上五一路小学没有发生大问题,而妻子的工作安排可就大伤脑筋了。妻子学历不高,身份却属干部编制,自然不愿意去工厂或是什么集体性质的事业单位。孙涛是我的老同学,其时是《并州文化》的主编,知道了我的难处,说“叫淑娟(妻子的名字)来我这儿吧!”
去了做什么呢,编辑是当不了的,好孙涛,真聪明,给单位买了一台打字机,就是那种夹起一个铅字,咔嗒一下打一个字的那种老式机子,说是单位需要一个打字员,便将妻子名正言顺地调入了。干一年多,孙涛高升了,调到《城市文学》当主编,问我淑娟怎么办,我说,那还用说吗,你到哪儿她到哪儿。就这样,妻子到《城市文学》编辑部当了一名财会人员直到退休。
大概就是老孙当主编时惯下的毛病,只要城市文学社有事用得着我,只要给淑娟说一下,就等于派定了。不说单位的事了,老孙的集子出版了,我见了怯怯地问:可需要写篇评论文章。最希望得到的回答是,老孙能像“拒腐蚀总不沾”的领导干部那样说句:“少来这一套!”或是我后来遇到的那些对文学半窍不通,对我这样的三流作家的文章更是不屑一顾的文坛恶棍那样,说句:“压根就看不上你!”既落下人情又不必劳心费力,没那等好事,老孙比我聪明得多,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眯眯地说:“不忙了来一篇嘛!”
那几年常在一起开文学方面的会,正好我俩在一起,我最愿意的是听他介绍我们的关系是老同学。都是山西大学出来的,他是中文系,我是历史系,一个年级,在学校就认识,说老同学名正言顺。每当说完这层关系,老孙总要添上一句:“老韩是我们编辑部的女婿!”不管他是怎么样想的,我一听这话,就觉得身子矮了一大截。再一想也就释然了。过去人说,丈夫无能,随妻改姓,我这是丈夫无能,谁关照了老婆谁就是岳家。
后来老孙不当主编了,但这名分定下了,萧规曹随成了孙规韩随,后来的历任主编也就一概当做岳家伺候了。
这也是缘于我的一种人生理念。我从来就认为,作者与编辑部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有关系的是人。我跟多少刊物打过交道,留下印象的只有编辑部的人,从没想过那个编辑部是什么样子。常是没那个人了,跟那个编辑部的联系也就断了。《都市》这个编辑部,除了身份比我高一辈外,对待我这个老作者,那是没有一点说辞的。不说别的了,就说稿费吧,这最能见出人心,给别的作者若是千字三十元,给我总会多那么一元两元。可别小看了这一元两元,那就是几个喷香的白面饼子,困难时期是能救人一命的。
这就要说到《都市》后来的几个头目。
头一个该说的是梁枫大姐。
第一次见梁枫,好像是在一次研讨会上,那时她还没有来市文联任职,我也没有后来那么落魂,一见面她就夸我在《太原日报》写的系列文章怎样的尖锐,怎样的俏皮,她看了怎样的喜爱。当下给我的感觉,能得到梁大姐的夸奖,就是往后《太原日报》不给一文钱的稿费,我也要不屈不挠地写下去。记得就在会上,梁大姐还出了个题目让我写,后来写没写不记得了,很有可能是写了的,因为那一段时间我正文思枯竭,恨不得满大街爬在地上找素材,梁大姐是行内人,说能写的肯定是个好题材,怎么会不写呢。
一晃又是多少年,再见梁枫大姐时,已是《都市》的主编了。她这个主编,跟此前此后的主编有所不同,她的第一身份是太原市文联的主席,第二身份才是刊物的主编。记得梁大姐当主编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个什么研讨会上,就在市文联的大会议室开,一见面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当下差点晕倒。一时的感觉是,倘若过去说的岳家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的话,那么以后这岳家就有了实指了。泰山不知是谁,泰水定然是梁大姐了。
艰难的世事,早就把我磨练成了个圆滑甚至奸滑的人,觉得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是无可无不可的。有了岳家就该有泰山,没有泰山有个泰水也不赖嘛。再说,梁大姐是个多么漂亮的人儿,风度优雅,仪态端庄。若没有妻子这层关系,像我这个倒霉样子的,就是提上礼去门上求情,梁大姐也未必肯说这么一句亲热话。
看到这儿,有人或许会说,老韩呀,把你的流里流气的话收起来吧,梁主席当时可是有一把年纪了,不爱幼不能不尊老呀。这叫什么话,你是说人老了就不该用漂亮这个词儿?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这就要说到我的另一个人生理念了。对于女人,除了特殊情形特殊对待外,我的眼里只有漂亮与不漂亮之分。漂亮的女人,年轻时是漂亮姑娘,中年是漂亮女人,老了也是个漂亮老太太。反之亦然。梁主席当时还没有到老太太的年纪,只能说是漂亮女人。再就是,我对女人漂亮不漂亮的评判,用的是推导法。一个自己敬慕的女人,纵然年纪大些,用推导法一推导,比如说推到十年前,二十年前,马上就还原成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梁大姐就是那种最容易还原的女人,你看那身段,你看那脸盘,连还原都不用,就是个漂亮女人嘛。
唯一遗憾的是,梁大姐当年太忙了,没有时间看稿子,若是常看稿子,我得到的夸奖肯定比谁都多。
下来该着说谁了?该着说哲夫先生了,不,还是放在下面说吧,什么都是凑堆儿,说到女的,由不得就想到刘亚瑜女士。社长兼副主编,地地道道的管家婆儿。
最早知道亚瑜是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可早了,早到我还没有调到太原。此前我在文坛上已薄有声名,一年里头总会来省城开上一次两次的会,与会的也都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开会之余免不了在一起议论议论女人。记得某次,一位太原的作家说:“市文联的刘亚瑜,是个美人坯子!”他那太原话,说起“坯子”二字,我听着总像是“痞子”,觉得这个组词实在是太妙了。美人而能因美成痞,等于说不管怎么都是个美,说起话美,笑起来美,骂起人美,撤起泼也美。
从此以后,就有了一睹芳容的念头。
记得是后来不久在侯家巷招待所开的一次会上,无意间听人说,刘亚瑜来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总在留心谁是那个“美人痞子”。眼看就要散会了,还没见上亚瑜,晚饭后在招待所院里散步,忍不住对省作协的一个朋友说,听说太原市文联的刘亚瑜来了,我怎么没见到呀。那位朋友朝门口一指,说,那不就是嘛。急忙看去,只见一个身影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仅从那袅袅婷婷,飘然而逝的身影上,我就信服了那位太原作家朋友的话,果然是个“美人痞子”。
想不到的是,三两年之后,这个美人儿竟成了我岳家的一员。
认识之后,我倒真的希望亚瑜是个泼泼辣辣的“美人痞子”,哪里会呢,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方知,在山西文艺界里,亚瑜不光是美女,也是才女,还是个行政长才。别说骂人撤泼,就连高声说话在她那儿都不多见,什么时候见了,都是那么温文尔雅,雍容大方,说起话来清清爽爽,办起事来利利索,尤其是那不经意间的一笑,几分自信,几分妩媚,真应了《诗经》里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亚瑜最可贵的,是她的人情味儿。有一个时期,编辑部的几个人常在一起聚餐,比如月初发了刊物,大家劳累了一场,就在跟前的小饭馆里嘬上一顿。每当这时,亚瑜就会跟淑娟说,叫老韩也来吧。她知道,我在家里从不做饭,淑娟不在家,可吃的东西只有方便面,要么就是剩饭剩菜。去了,就在编辑部斜对面的“黑砂锅”,多半还有新雨、少琳、小程,一般不会有哲夫,有哲夫时一定是在一个高档些的饭店。点的菜,一个是砂锅,第二个还是砂锅,区别仅在于这个锅底比那个更黑也更脏。此外就是山药丝、炒豆腐、回锅肉之类的家常菜。那几年,我还喝酒,只要我来了,亚瑜常会让小程去旁边的便利店卖上一瓶“黄盖汾”,说是怕饭店里有假货,喝坏了我的身体。别看都是些普通饭菜,普通酒水,一经亚瑜热情指点,你吃了那种舒服的感觉,绝对胜过什么大酒店、大饭庄。
亚瑜是才女,那是没有说的。她的散文,别有一种清新典雅的韵味,在山西的女作家里,是很少有的。后来她出任山西女作家协会的主席,可说是实至名归。对不住的是,早些年,有一次我说给你写个什么吧,她将过去发表的文章让淑娟拿来了,一放就是大半年,我也没有动笔写一个字。亚瑜从来没有催过我,后来听说她出了书,一次见了面,我惭愧地说,你看我这个人,说了写总也没有写。亚瑜大度地说,写不写吧,你把你的文章写好了,我们看了一样的高兴。
这就是亚瑜,多有涵养多有境界多有品格!
这样说,并不是说亚瑜对我从来只是关照,不是的,有时也会批评我。纵是批评,也是亚瑜式的,谑而不虐,风趣幽默,见出才情,也见出性格。比如有一年,新雨的散文集出来了,我给写了篇评论文章,正好遇上一次小聚会,亚瑜当着我与新雨的面,说:“你看人家老韩多有眼光,批评余秋雨,表扬杨新雨。”
提到新雨就说说新雨。
《都市》的几个朋友中,跟新雨打交道不能叫少。好些年了,他一直是刊物的副主编,分管稿件编辑,我的稿子大都是经他之手刊发的。有时候,会打个电话,说他要编一期什么,问我可有相宜的稿子,我总是痛快地答应一声:“行啊!”有现成的很快发过去,没有就赶紧写一篇应卯。再就是,他跟淑娟在一个办公室,我偶尔有事去办公室找淑娟,多半会遇上。见了面,先谈点别的,拐上两三个弯儿,总会拐到文学上。新雨的性情,最是斯文,最是和气,跟新雨在一起而不谈文学,总有一种对人不起的感觉。也是一种遗憾,就跟见了神仙不讨点仙术一样,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这当然是因为他在散文写作上的造诣。他的散文集《仰望孤独》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散文名篇《养母》入选孙绍振先生主持编选的一套中国语文教材。这样骄人的成绩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然而,谈起文学写作,他却是那样的谦诚,那样的坦直,记得有一次我去他们编辑部找妻子,正好淑娟去财政局办事去了,于是我们俩便闲聊起来,三拐两拐就拐到文学上来了。
“老韩,你说说,你的文章咋就写的那样生动活泼呢?”
“你自个就写的很好,这不是笑话我嘛。不过,我还是有点小体会的。好的文章,应当如美女出行,身佩琼琚,叮当有声而仪态万方。写文章就要写出那个声响来才够味儿,够劲儿。”
“你这比喻真新鲜。你说文章真的能看出人品吗?”
“我不知道你是希望看出来,还是怕看出来。要叫我说,文章能看出性情还说得过去,说能看出品德,人格,就大谬不然了。真要那样,考查干部就不需要组织部了,找来文章看看就行了。法院判案,也该加一道手续,就是看他写的文章如何。”
“有道理,有道理。”
不管我说什么,总能得到新雨的夸奖。清高可以假装,虚荣谁都喜爱。这也是我愿意跟他谈文学的原因吧?
该说说哲夫了。在山西,年轻一点的朋友中,我是很敬佩哲夫的。如果说过去我对他的创作不是很关心,这几年我是越来越关心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是《都市》的主编,而是因为这些年,我越来越发现,他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有道义担当的作家。我一直以为,文学不过是小道,所谓“雕虫小技,壮夫莫为”,指的就是这类事。只有加入社会责任感,才会关乎世道人心,关乎国运兴替,才可称之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正是基于这一理念,有几次在不同的场合,我都极力推崇哲夫的环保系列作品。其披露的事实,真可谓触目惊心,其为国为民的情怀,真可谓披肝沥胆,撼天动地。
有一次在一起喝酒,记得亚瑜、新雨都在,他夸我的文章写的好,有灵气,我说,哲夫,快别说什么灵气,这年头对作家来说,不是什么灵气不灵气,而是有没有正气,有正气什么都有,没正气什么都没有。山西的一大祸患,是空气污染,已到了宜居不宜居的地步,将来有一天,真的实现了碧水蓝天,人们会问,你可有尺寸之功,我相信今天的许多作家将无言以对,而你是可以自豪地拿出你的几部书的,不光对山西,就是对全国的污染,你也有发言权。哲夫,请相信我,这才是万世不朽之功业,这才是当今文人报国的不二法门!
哲夫当即言道:老韩,往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只说当下,我同意你的话!
其时我已退休,哲夫鼓励我振作起来,写部反映现实的作品,我说,退休后我给自己定的做人的准则是淡出文坛,若无其人,能平静地看看书就心满意足了,别的,非所计也。
哲夫大笑,说:我是不计成败,一定要干下去的。
他说的干,就是写。看着他那壮实的身材,我一下了明白人家问赛珍珠写作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赛回答“身体好”是多么的有道理了。
编辑小阎让我写写与《都市》的关系,拉杂写来,不觉已数千言。还想插上一句的是,在山西文学界乃至文化界这个大格局中,《都市》和它团结的作家群,是有其特别的贡献的。作为这个作家群中的一员,我感到骄傲。当它迎来六十岁华诞的时候,只能奉上这么一篇浅薄的文章,我的羞愧就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