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的水平
然而,到了2004年,让许多小说刊物的老总,还有好些严苛的评论家眼前一亮的是,从太行山斗折的山路上,走来了个葛水平,带来了她那粲然又羞怯的笑靥,还有她那些一篇接一篇的风格独具的中篇小说。到了年底,有轻薄的评论家祭起了他的祖传法宝,说今年是“葛水平年”。他不知道,娉娉婷婷的葛水平,看似年轻,却如唐代老杨家的女儿一样,在山西这块荒老的土地上,早已初长成人,只是深山也如同深闺一样,不广为人知罢了。
近日偶有余暇,接连看了葛氏的两三个中篇小说,心中的感触是复杂的,为她高兴,为她骄傲,都是应当说的话,然而,人的感情总有可怪异处,就像平庸的官吏,看到飞黄腾达的下级,转瞬间已是自己的上司,赞誉诚属难免,嫉恨必生心中。久经历练,且让我放松了褊狭,以持平之心说说自己未泯的感知。最动人心魄的,该是发表在《人民文学》第八期上的《黑雪球》。
抗战题材。故事并不复杂。这次她没有写她笔下多次出现的太行山,写的是她的故乡太岳山里发生的一段战争年代的事儿。良平村,一个嵌在大山里的小村庄,伍海清,一个良善的青年农民。在敌寇的一次突袭中,为了保全村子和村民,他被敌寇剁去了一只手。也是有这个残疾,他深入敌占区,炸毁了一辆运送军火的列车。战罢归来,为了救出心爱的女人,他混进敌人占据的寺院,恰遇敌人正在对中国妇女施暴,这人世间最丑恶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在敌寇又一次更大的扫荡中,这可怜的小村庄惨遭荼毒,活下来的只有伍海清和他朋友的一个女儿,一个叫翠花的灵秀的女孩。面对少女的热情,伍海清痛苦地发现,那次混入寺院的经历,已使他去了男人的机能。从搬迁到山庄的人中,他为翠花找了个合适的对象,成婚的那天晚上,他守候在窗外,打的主意是,一旦屋子里传出他在寺院里听过的那种痛苦的喊叫声,就冲进去救翠花出来。但是,他听到的只是欢快的呻吟,这让他茫然不知所措。黑蚂蚁是个象征,出现在小说的最后。一次伍海清抽烟不慎,引燃了山火,惊讶地看到,“一团一团的蚂蚁,像一个又一个黑雪球,紧紧抱着,从山火中滚落下来。蚂蚁一层一层被山火烧得剥落开,待滚到山下时,它们剩下只是很小一团。但活下来的蚂蚁,它们挣扎着,分散开,休整了一下,列了队,然后朝着湿润的有草的地方走去。”
任何转述都是平庸的,好的小说是一个温润的浑然。打动你的是文字,然后才是文字生成的意象。没有人物,人物都是你见过的,没有意义,意义都是你思考过的,只有一种情感的流淌,滋润着你的心灵,痒痒着你浑身。引诱着你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过之后周身欢畅,如同一次——不必说了,那感觉你自己知道。
葛水平的小说的魅力就在这里。论学识她不及你我,论人情的练达也未必及得我你,然而,有一点她肯定在你我之上,她有对人性的精细的把握,她有对文字的敏锐的感悟。未必熟谙现行的语法规则,心性会给她一个更为圆润的引导,未必记住了那么多词语的本意,感觉会给她一个更为机警的运用,颠倒,甚至破碎,不经意间你会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以为不过尔尔,然而,很快你便会羞愧,承认这是一种更其高明的调配。你白学了你的文学,这小女子的狡黠,更近于文学的本源。色彩,形状,气味,月光下的山影,树隙间的日光,就是走在山路上脚下那种粗厉的感觉,在她的文字里随处都是,你不是在读印在纸上的小说,你,你简直就是跟在她的身后,去一个隐秘的处所。你看见草叶儿倒下又起来,你看见云块在月边轻轻地滑过,你看见□(穴下加悉字)□(穴下加卒字)的衣角一闪一闪。你找到了你阅读也是你做人的感觉,一阵快意涌上你的心头,如忽忽蹿动的火苗。
然而,恰在此时,她扭过身来,你看到的是一张审视的和善的笑脸,你看到的是一个粲然的怜惜的微笑。事情到此为止,你完成了你的阅读,完成了一次人世的感觉。你不觉得受编,也不觉得蒙羞。这样不也很好吗?你的不那么高尚的心灵得到了一次洗涤,你的高尚的灵魂得到了一次升华,如果它真的是那么高尚的话。
你很惊异。荒凉,贫瘠,仇恨,血污,性的纠葛,这是我们的女作家,几乎每一篇小说都必具的元素。然而,因为注入了一种女性的温情,这些原本可以各不相干的元素,便成了一种顺理的编织,一种谐调的皴染。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怜悯的心,怜悯这由男人们作主的世界,于是这荒凉,这贫瘠,这仇恨,这血污,这性的纠葛,便罩上了一层柔美的轻纱,便有了一种人性的真情流动其间,便给了你我一种近乎肌肤之亲的爱意。这才是葛水平小说的魅力的真正所在,这才是葛水平的小说能在短时期内得到这么大的声誉的秘密所在。
不必神化。作为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我说的是《黑雪球》(最近在《黄河》上发表的《浮生》也同样优秀),一切都是巧妙的编织,——这世上没有天才,就像海里没有龙王。你如果有足够的阅读的耐心,还得有足够的智力,不妨拆了这七宝楼台,剪了这五彩锦衣,不,就算是一件得体的农家女子的紧身花衣,你会看到剪裁的刀痕,细密的针脚,只是她的心灵,她的手巧,让你不由得不惊叹,甚至爱怜。只是这些功夫,你不能顺看,你得逆推。如果顺看,你会以为她不过是个傻姐,不经意间,按照事件的发展,写了这个写那个,这个必然引出那个,一切都是人生的本相,一节都是事件的必然。如果逆推,你就会发现,那个之前必是这个,先有了那个才安排这个,一切都是精心的剪裁。举个未必恰当的例子。在《黑雪球》中,第九节有这样的话:“眼看到月尾了,伍海清跟各户织布的人说,慢慢织,小日本越想多收布咱越不给他交……节骨眼上,一个日本兵突然疯了,傻笑着用布裹着自己的身体逃出惠日院,王西才突然明白了,马上要有一场血战,所有的布都是用来裹尸的。”而在第四节里,给日本人织布不过是李书枝找伍海清的一个由头,你绝不会想到织布这个事儿,在后头还有什么用项。原话是:“此时,日本人要全村户户织布,一户二十丈,下月尾交。李书枝要伍海清领棉花时到屋里一趟。”
还要说一句,也是我看葛水平小说的一个强烈的感触。笨拙的作家把情节当细节用,不说自己太笨,还说生活待他太薄,聪明的作家把细节当情节用,那么细密那么婉约,让人看了只有佩服,所以他才能写得故事简单而人物饱满,所以他才能写得那么引人入胜,轻轻松松地写出数万字的小说。葛水平就有这号本事。最突出的例子,该是李红发因为腰里有条军用皮带被日本人残害的事,他人或许几句话就交待过去了,而在这位作家的笔下,洋洋洒洒,热热火火,千余字还觉得意犹未尽笔不能歇。
不必说什么葛水平年,也不必说什么天分不天分,葛水平的出现,可说是一个昭示,功成名就者可以全身而退不必再担心什么后继乏人,急功近利者可以另辟他途不必担心没有自己就会满目疮痍,什么圣人出来黄河也不会清,没了什么人中国的文学都会生机勃勃漫野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