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不通,走到哪儿都堪称俊俏的
事情有些荒唐,不,应当说是辛酸。一个相貌丑,脑子似乎也不怎么机灵的乡下女孩子,看似混混沌沌,但你挡不住到了那个年龄她有一颗躁动的心。其标志是一块男人送的香皂,俗话叫粉;姐姐有了,同伴们有了,然而她没有,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忽然有一天,野地里,草丛中,一个男人捂住了她的眼睛,要和她做那个事儿,答应送她一块粉。条件是不能睁开眼。她同意了,下次又去了,她得到了粉,又去了,又去了,她信守诺言,从未睁开过眼,直到怀上孩子都不知道。怀了孩子又那么丑的她,被家人匆匆嫁出,很快就因难产而去世。直到这时,家人才发现了她带在身边,视若拱璧的那块粉。就这,世人还将信将疑,说是不是偷的。
写作是一种较量。打入你的灵府的,你要将它剔出;怎么也进不来的,你要将它拽入。纠缠不清的,你要将它理顺;直通通的,又要将它扭曲。拳打脚踢,你要制服的不是一个怪物,而是一群。最终要让它们都变成温顺的羔羊,你挥动着鞭儿,赶着它们一起步入艺术的殿堂。师法的不同,智愚的差异,再好的身手,也难免怯阵,一个失手有可能前功尽弃,接连失手说不定连小命都不存。于是避难就易,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成了明智的选择。美女写性,自擅胜场,勇士献武,擂台高筑。看似耀武扬威,早已从俗如流。没有了较量,光剩下热闹。没有了较量,也就没有了艺术的辉煌。
是心智的较量,也是人性的较量。再没有比人性更乖张的了。违拗性情,不可理喻,或许是它最好的解释。入情入理,又是它最好的归宿。迎着人性走上去,不要理会作者的俊俏,不要理会乡野的荒蛮,再走上去,不要在意文字的羁绊,不要在意理念的关碍,还得丢弃你或许会有的那么一些龌龊的感觉,最终,不用最终,随时你都会发现,我们的作者心里原是怀了大的悲悯,才能以她的灵慧的心,纤细的手,写出这个丑,这个丑中又饱含着的那种美。你会有一丝丝的不快,但她让你知道人与已纵有天大的不同,到了天那个高度竟是处处相通。你所以不是她,那个既丑且愚的女孩,不是你多么善良,也不是你多么机智,只是你还没有落到她那样的境地。你可以庆幸,但你不能收回你的同情,虽说你的同情对她没有一分一厘的帮助。此刻不是你在给她,而是她在给你,只是你浑然不知!
《那与那之间》的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本行是绘画,写小说是近年的事。不多,也就那么几篇,却让我们看出了一种新奇。
故事有分几分荒诞,怕也确实荒诞。但她写的那么真,真到我们一面读,一面时不时地会想,如果那个近乎死亡的失忆者是我,如果那些表示伤悼的人里有我,会是多么的可鄙而又多么的可怕。万幸,没有我,也没有你,只是一篇小说,一个虚构的文学作品。
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明这个故事,我倒愿意用一个比喻,也是小说中的一句话,就是,人民的眼里揉进了一粒沙子。你说不是吗,好好的一个单位,好好的一个艺术群体,大家和谐相处其乐融融,多少纠纷多少怨毒,平日都掩藏在脉脉的温情里,熙熙的平庸里,忽然有一天,这个肇事者因车祸而失忆,一躺就是三十多天,眼看就要死去了,给了我们多好的一个释放的机会,表现的契机。正所谓一死百了,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能利用的则尽情地利用,反正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起来反驳也就百无顾忌。然而谁又那想到,这促狭鬼,这是非精,竟是在进行一个什么行为艺术。于是那些表演者,一个个全露了原形,多么尴尬多么恐怖。往后,往后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信赖?连死亡都会是一个骗局!
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么写,这句俗而又俗的话,自有它颠扑难破的蕴含。我们的作者,这往日拜倒在绘画艺术之神脚下的女子,当她用电脑敲打出这些文字时,指尖仍是绘画的感觉。一笔一笔,既是精细的描摩,又是意象的连缀,既色彩纷呈,又气韵灵动。整个故事如同一宗疑案,作者却没有层层推勘,而是一起始便真相大白。说是写了人民眼里揉进一粒沙子,莫如说是这粒沙子在人民眼里的感觉。本来是一种艺术的追求,得到的却是人世的险恶,一个意外的收获。什么是师长,什么是同事,什么是友情,什么是背叛,一时间尽现眼前(他一直在病房里看电视)。你亵渎了生活,生活必然会施以重处。于是我们的主人公,那个几天前还人人夸赞的艺术天才,顷刻间便成了人人嗤之以鼻的混蛋。朋友疏离,女友离去,不得不“开始保持了沉默,像先前失去记忆时一样不再开口说话”。结果只能是这样:你想得到的,生活给了你一堆龌龊,你不想得到的,生活给了你一个正好。先前你还能思索,现在连一句人话都不能再说。
作者的笔致,看似随意,用词也不能说多么繁富,却能将她的笔端,她的思考力,穿透事物的表象直达人物的灵府,显示这个世界荒谬却更为真实的一面。似乎也不讲究什么章法。那是你起初的感觉,读到后来,你只有感叹,她的结构的能力超出你平庸的设想。小说中有这样的话:“由于失忆,他的未来变成了无限的可能。”作者正是要把这件看似寻常的事件,写出它无限的可能来。这是一种智力的较量。是作者与作品中人物的较量,也是作者与读者的较量。人物要的是丰盈,简直只会让他死亡;读者要的是败北,胜利只会让他索然无味。
整个作品的叙述者,是一位看似局外人的女孩子,她尽量地隐藏起自己,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情,而让那些艺术家们去作飞扬跋扈的表演。这让我想起了作者平日的为人,不管怎样热闹的场合,她总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是平静的笑容,眼里满是惊奇,偶尔来上一句半憨不精的问话,让你的自尊忽地膨大。看过她的几篇小说之后,我不由地惊悸:这玲珑的小女子,这可怕的有心人!她让世界在她面前尽情地表演,她却像嚼她嘴里的口香糖一样地慢慢品味,此刻倒也事不关己,然而,你想到她最终会扑地一声,把嘴里的渣滓吐掉,那一刻你能不吓上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