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涛主演的《范进中举》,我是在山西一家大剧院里看的。不是在省城,是在晋中市。刚落座,戏就开了。
这是范进?那俊俏的扮相,再化妆也无法掩饰女性的妩媚;那似有若无的长髯,不再是年龄与性别的标志,倒像是她长长的云鬓飘过来掩住了口唇;那缀有白玉的方巾,那浅灰色的宽松的长衫,你说是个穷酸秀才的装束,莫如说更像凌波仙子的羽衣霓裳。然而,待到她开唱,那浑厚高亢,却又清越绵长的腔调,一下子就揪住了你的心,你的魂,随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你走进了剧情,走进了人物,走进了一个清纯的艺术境界。
女扮男装,原是晋剧的一个传统。同属山西梆子,或许是水土的差异,与蒲剧高亢激昂相比,晋剧多了些柔情与欢畅,这或许就是晋剧须生多由女角扮演的缘由吧。早年的晋剧名角丁果仙,就是以演须生而名世。只是近世以来的偏见,视女扮男装为妖异,须生才多由男性饰演。谢涛原本是学青衣的,是她自己审时度势,毅然捡拾起久违了的传承,跳过须生,演起了老生。是见识,更是胆略。
《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原是简单的故事,戏曲的局限,又只能作表面的推进。纵然曲突徒薪,多事增补,演出的剧本,仍嫌单薄。是谢涛一场又一场精彩的表演,一个接一个激情充溢的唱段,将那粗粝的骨架做成丰盈的血肉,人人熟知的故事给以悬念迭生的引诱。甚至不妨说,正是这过分空疏的架构,给了我们这位天才艺术家尽情表演的空间,一展她清妙的唱腔,张扬她做戏的天赋。文庙一场,最见这种缺憾(故事)与优长(谢涛的唱做功夫)相匹配的完美。剧情的有意拖长,恰合了人物此时心绪的颓唐。空庙里的主角,不是几句唱词,而是一个长长的唱段,感情起伏宕荡,愈唱愈加悲愤凄怆:
原本就是低贱的命,
妄图攀登考举人,
赖在人世有何用,
无常送我索命的绳!
接下来是一句字字如铜豆落地的散板:“缠不得拐,捻不得绳,百无一用是书生!”将人物此刻悔恨交加、痛不欲生的心情,演绎得激情迸溅,淋漓尽致。
若是个男演员,这会儿只须带着哭腔嚎呀唱呀就是了,越是沙哑的嗓音越出效果,然而,窈窕女儿身,芙蓉出水姿,不给我们的艺术家这个方便,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愤懑,她的唱腔多的是黏人的磁性,让人爱怜的幽怨。只有那圆睁的双眼,亮亮的印堂,让我们可以想见,唱到这儿,这看似纤弱的女子,胸臆间升腾着怎样一股不让须眉的不平之气。
此一刻我甚至想,对这位出生于晋剧世家,修炼二十余年方成正果的戏剧家来说,是不是会有点身世之叹?
看戏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不管剧本是怎样的量身制作,不管剧中她是怎样的主演,谢涛毕竟还是个贤惠的小女人。有自己戏的时候,卖力地唱,卖力地演,没自己戏的时候,只要在场上,就卖力地帮着别人,成全别人。这是演技,更是艺德,或者说是思想境界。记得李健吾在《海派与周信芳》一文中,谈到周信芳的戏德时说过这样的话:“周信芳演戏,不管什么戏,都是全力以赴……有戏的时候如狼似虎,没有戏的时候帮助有戏的演员如狼似虎。这种有人有我的精神,应当是演员(作为演员看)的最高品德。”一台戏,就得这么全体演员如狼似虎地演下去,才是一台好戏,一个完整的艺术品。能否达到这个效果,端在主演的本事。别人是配角,命定是给你配戏的,但是,当他唱的时候,他就是那一会儿的主角,此刻身在场上的主角,能不能纡贵以就,主动配合,就看他的德行了。在这上头,谢涛的表现,可谓尽善尽美,无可挑剔。说是个乖巧的小媳妇儿,一点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