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名为《咖啡馆》非常著名的诗,写于1944年。诗中出现的时间是冬天的下午,那是起义之后第一个冬天,诗人在咖啡馆桌子面前想起了他们。“只有我劫后余生,/活过咖啡馆里那张桌子,/那儿,冬天中午,一院子的霜闪耀在窗玻璃上。/我可以走进那儿,假如我愿意,/而在凄冷的空中敲着我的手指,/召集幽灵。”在一个布满屈死的亡灵的城市里,传统上被认为是“通灵者”的诗人,成了亡灵的搜集者。他为发现自己与亡灵之间巨大的不对称感到心烦意乱:……我可能仍在遥远北方的森林中砍树,/我可能在讲台上说话或拍电影,/使用他们闻所未闻的技术。/我可能学尝海岛水果的味道,/或者穿着这世纪后半叶的盛装照相。/但是他们永远像某些巨大百科全书中,/穿着礼服大衣和胸前有花边皱摺花纹的半身像。”诗的结尾,在一种反讽的情景中,亡灵们终于扳回了局面,“转败为胜”:因为他们拥有一件为别人不了解的知识——死于同类手中:“有时当晚霞漆染贫穷街上的屋顶,/而我凝视着天空,我在白云中看见/一张桌子晃动。侍者带着盘子急转,/而他们望着我,暴出笑声,/因为我仍然不知道在人手中死去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得很呢。”(杜国清译) 顺便地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战争诗之所以很少流传下来,原因之一在于缺乏对于死者平等的眼光,在把牺牲者提升为“英雄”、“烈士”之后,他们也就没有了人类生命的体温,不存在作为普通人对于生命的热切渴望。
生与死把天空切割成不同的部分,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也把大地分裂成不同的部分,一半是实体、一半是阴影。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诗人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交给这个世界,而另一部分交给隐匿在世界背后的那些动向、那些影子、那些脚步,认为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具有与这个世界同等的价值,倾听它们在风中摇响或沉默。读米沃什的诗歌,就像看一部部黑白的无声影片,一方面有着关于事物的有力轮廓,鲜明而生动,就像我们上面所举的两首诗,其中的场景栩栩如生;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物体的声音仿佛被一头不知名的怪物吞吃掉了,它们都处于某种湮没无闻的状态,嘴巴上仿佛被贴上了封条。这也许成为阅读米沃什诗歌的一个障碍,因为仿佛有一股来自地心的引力,要把这些句子要带到地面之下,而不是放在嘴里甜甜地咀嚼,或者像翎毛插在头上加以炫耀。“岛屿是沉睡的动物,/在湖的巢穴里,/它们躺下来,呜呜直叫;/它们头上是一片乌云。”(《最后的声音》绿原译,下同)“在白色正午在残砖断壁中间,让蛇/在款冬的叶子上取暖吧,让它沉默地围着无用的金器转着发光的圆圈吧。/我不想回去。我要知道在拒绝了/青春和春天之后,在拒绝了/那些在狂热的夜晚/情欲从中流出的红唇之后/还有什么剩下来。”(《别了》)越到后来,这种带有波兰文化中特有的阴郁氛围的场景,越来越具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性质,仿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点什么,某种临时的平衡就要打破:“睡眠:岩石和海角将躺在你体内。/荒芜的地带有不动的动物军事会议,/爬虫的大会堂,泡沫四溅的白茫茫一片。睡在你的上衣上吧,你的马在啃草/一只苍鹰在测量一座悬崖。”(《这是冬天》)
所有这些景象通向一条草木不生的绝路。如果说一个诗人是有所承担的话,那么承担死者给人们留下的巨大的空白,承担巨大的灾难之后精神上空虚绝望,这是一种为那些高唱“道义、良知”者永远不明白的。高调论者们他们口口声声谈论“诚实”,但恰恰将对自身的诚实排除在外,有关自身的黑暗和软弱,并不出现在他们的词典当中。他们的“良知”是用来检查别人内心的,是对于别人良心的检察官,而并不是来感知自身,并通过感知自身的疼痛和尴尬,从而能够感受和体验他人。“但我身上除了恐惧一无所有/除了黑浪一无所有/我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我是去了不再回来的风,/是世界的黑草地上马利筋的花粉。”(《她》)“我们是一个掠过一长串屋子的回音。”《茵陈星》)“没有影子的东西,没有力量活下去。”(《信念》)一再触及那些不发出声响来的事物,去推开无人问津的柴扉,米沃什走的是一条寂寞的羊肠小道。
但这只是米沃什所遭之罪的上半阙。他真正的苦难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