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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精神
瓜”?要不他是许许多多这种“穿背心小裤衩的光明天使”中提炼出来的富有智慧的精华?在昆德拉的那本《被背叛的遗嘱》中,我感到至为遗憾的事情之一是他对自己本民族这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小说家哈谢克只字未提。要说幽默,中欧这个地方用捷克语写作的这位先生真是太够格了,几乎有点过头了。当然因为他写的恰好是一位小人物,发生在帅克身上的每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悖谬”,当代另一位享有广泛国际声誉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如此称呼这种现象。这些作家身上和他们之间体现出来的悖谬是从这座城市的悖谬精神中生长出来的,而这座城市的悖谬精神则是从她自身的历史中生长出来。在近三百多年的时期内,这座有着迷人美丽的中欧城市屡遭侵犯、屡次被占领、解放、又占领,互相对立的东西在这里来回出现,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意志被引向不同的目标,旧的统治者和新的统治者之间使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把所有阶层的人们带往不知何处,形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精神气质。“布拉格布满了悖谬”,克里玛道。她布满了教堂(被誉为“有着一百个塔尖的城市”),但实际上基督徒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她为自己拥有中欧最古老的大学及拥有相当数量的文化名人而自豪,但这里的人们同时那么轻视学问和厌恶“精英”。最能把悖谬的精神集于一身的是这座城市最权威的建筑物——那座城堡,总统府所在地。从奥匈帝国崩溃以后建立的第一共和国(1918)开始,九位前任总统,有四个坐了三年以上的牢;第五个在牢里度过了不长时间,而另外一个(也许更容易遗忘,因为他在任期间大部分和纳粹占领期重合)死在狱中;后来三位之所以免遭牢狱和受刑之苦,仅仅因为他们逃到了国外。
“在监狱和王室城堡之间的联系是多么奇特和悖谬!”
再三落入敌人手中的城市还可能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从反复沦丧的地区是否能发展出某种积极的东西?这取决于这座城市人民的素质。他们若是不大批地趋炎附势,不轻易地丧失自己的人格,统治者或占领军的代理人本身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不能得到人民真心拥护的胜利有什么可夸耀的?克里玛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他的这本论文、随笔集《布拉格精神》中指出,作为一座国际化的大城市,布拉格的另一特色是她不夸张。在市中心你不会发现一幢高层建筑和凯旋门,那儿的确有许多宫殿,尽管里面也同样富丽堂皇,但却有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外表,表面上几乎像军队的营房。上个世纪末,布拉格人仿造了一座埃菲尔铁塔,但比它的原件要缩小五倍,看上去就像是幽默的讽刺挖苦。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喘息期间,他们建了许多学校和医院,却没有造一座辉煌宏伟的议会厅,她的邻居维也纳、布达佩斯都那样做了,可她对此一声不吭。一九五五年,有人树立了巨大的斯大林纪念碑,可七年以后,正是这些人他们自己又把它推翻了。一种比例感也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来。捷克生活从不追求夸张卖弄、胡诌乱吹、烟花爆竹、让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性狂欢、娱乐场或大型军事游行。这个地区的人们更倾向于日常生活、市场、季节性节日和简朴的舞蹈。对那些扎眼的、耀武扬威的东西他们本能地抱有厌恶。
卡夫卡在他写于1914年8 月2 日的日记中只有两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将重要的世界崩溃的事件和无关紧要的细节联系在一起,这种做法在旁人看来,总是有些奇特,而它不仅是理解卡夫卡全部作品的一把钥匙,实际上也触及了这个城市的秘密和核心,它扎根于这个城市的命运之中:一方面,欧洲的战争很少有不影响到布拉格这个地区的,欧洲的危机和风暴尤其会造成这个地区的灾难和沦丧,而另一方面,处于危机中的人们仍然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视日常生活和私人性领域为最后的藏身之地和避难处,这是他们自我保护和蔑视强权的一种方式。这仿佛在说:我有权不加入你们这些侵犯者的行列,不以任何一种方式增添耀武扬威者的威仪,我也用不着学你们那种腔调和语言说话。克里玛在指出卡夫卡灵感的源泉、分析他的这位布拉格前辈如何从完全是个人危机(出于捍卫个人写作的自由和对婚姻的恐惧)中产生出他的全部作品后,总结道:“当这个世界陷入战争狂热或革命狂热的时候,当那些自称是作家的人受惑于这样的幻觉,认为历史比人和真理更伟大、革命理想比人类生活更重要的时候,卡夫卡描绘和捍卫了人类空间中最个人和内部的东西;而当另外一些人认为建立地上的人间天堂是理所当然的时候,卡夫卡表达了这样的担忧:人可能会失去他个人的最后凭借,失去和平和他自己一张安静的床。”
此刻我想起人们更为熟悉的那位捷克作家伏契克在他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一段描述。直到几年前,我才突然理解了它们。伏契克谈到一次他被审,从与世隔绝的监狱世界穿过城里所见到的情景:“那是在美丽的六月里,空气中弥漫着菩提树和迟开的槐花的芳香。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通到电车终点站的公路上,挤满了郊游归来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喧闹、嘻笑,被阳光、水和情人的拥抱弄得幸福而疲倦。尽管死神时刻萦绕在他们身旁,捕捉着新的牺牲者,可是从他们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他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像兔子一样活泼可爱。真像一些兔子啊!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从它们当中抓出一个人来,那其余的就会退缩到一个角落里去,但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继续带着自己的忧虑,带着自己的快乐,带着它们对生活的全部愿望奔忙起来。……这就是生命。我在这儿见到的生命,归根结底同我们在监狱里的生命是一样的,同样是在可怕的压力之下但是不可摧毁的生命。人家在一个地方把它窒息和消灭,它却在几百个地方冒出新芽来,它比死亡更加顽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蒋承俊译)
荒诞派剧作家出身、现任捷克总统的哈维尔,在他一度身陷囹圄时说的一句话也曾如此深深地打动了我:“信仰生活,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