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回说到雨点儿被伊玮打痛了，自己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就让我去跟伊玮说。

第二天正好是学校开家长茶话会的日子，我提前一刻钟来到学校，正赶上学生们的吃早茶时间。到操场上一看，雨点儿正和伊玮在游乐场上玩儿呢。她说不定已经把昨天的不快忘了，然而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仍打算按既定方针办。

我对伊玮说：“伊玮呀，Apple对我说，她不愿意跟你玩儿打仗的游戏。你们能不能玩儿些别的，除了打仗之外的？”

伊玮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爱玩儿不玩儿。”

我赶紧解释：“伊玮呀，Apple她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不喜欢玩儿打仗的游戏。她是女孩子，跑得也没你快，力气也没你大。”

“那我就去找别人玩儿。”

我看了一眼雨点儿。她十分严肃地站在一旁，眼睛向下，看着地。我说：“伊玮你可以去找别人玩儿，你也可以继续和Apple玩儿，只是别玩儿打仗就行了。”

“我干脆就不跟她玩儿了！”伊玮说。

我有点儿为难，就问雨点儿：“你瞧，伊玮不跟你玩儿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跟他玩儿了，我现在也有别的女朋友了。”她脸涨得通红，眼睛看着另外的方向。

我知道他们班上新来了两个中国女学生，雨点儿这话应该并非空穴来风，于是便如释重负：“那好吧，我带你去找詹妮弗和辛宁。”

我拉着雨点儿走开了，伊玮在我们背后大声喊：“太好了，我可以解脱了！”

回到家后，跟我妈讲完这个段子，我感慨地说：“平时咱们老觉着雨点儿语言能力强，其实那只是纵向比较的结果。想当年我五岁的时候，能不尿坑就不错了。可要是横向一比较啊，咱雨点儿也就是一般水平，现在的孩子个个都跟人精儿似的，五岁就会说‘解脱了’”。

当天下午我去接雨点儿，雨点儿果然跟辛宁在游乐场玩儿呢。只见雨点儿从一架一米五左右的“桥”上“噌”地一下就蹦了下来，然后冲辛宁招手：“来呀，来呀。”辛宁手扶着桥栏杆，犹犹豫豫。辛宁姥姥急忙冲上前去：“辛宁，别蹦。”

见我来了，辛宁姥姥讪笑着对我说：“Apple就跟个男孩子似的。”

正在这时，伊玮从教室那边跑过来：“Apple, Apple”。

“伊玮—”雨点儿大喊一声，还拖着长腔。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跑去，热烈拥抱。

我的分化瓦解工作宣告彻底失败。

不过，雨点儿和伊玮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了裂痕。雨点儿经常说：“今天我不高兴，伊玮又打我了。”她所谓的“打”其实就是玩儿游戏的时候，伊玮出手重了一点儿。我就问她：“你能不能跟女孩子玩儿呀？”她说：“女孩子玩儿的没意思，她们就会玩儿duck, duck ,goose。” 我估计这“duck, duck ,goose”相当于咱们中国的“石头，剪子，布”。

我就嘱咐她：“跟伊玮玩儿也行，但是你别跟他动手动脚。他一旦想跟你玩儿打仗，你就说：伊玮，咱们俩一起背单词吧。”

她点点头说：“行”。

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罢了。

至此，我已经看到了我在性别教育上的失败。

我们在国内的时候，大院里有几个跟雨点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有时，侯姐会带着雨点儿到她们的家里去串门。回来后候姐就会对我说：“娟娟有一个步进式衣柜呢，里面全是她姥姥从国外给她买来的衣服。”

听听，这些人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三岁的娟娟都有一个步进式衣柜了。

我很少给雨点儿买衣服，平均每个季节会给她买四、五套。但这些娟娟们，几乎每天都换衣服，从不重样。连侯姐都给我施压加力呢。每天早晨，送雨点儿上幼儿园班车的任务是侯姐的。有一次，侯姐对我说：“你也给雨点儿多买几件衣服吧，你看人家爱娃，穿得那么漂亮，连班车老师都喜欢先抱爱娃。”

嗯，老师也嫌贫爱富？

道不同。我于是很少鼓励雨点儿跟她们交朋友。于是，雨点儿就不习惯跟女孩子打交道，也不喜欢玩儿安静的游戏。

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希望雨点儿能成为一个有真本领的人。我热衷于带她学科学，学围棋，不热衷于带她学跳舞、学唱歌，就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学一身如何取悦于人的本领，我希望她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雨点儿就有了一点男孩子气，但她终归还是女孩儿。

现如今谈到教育，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让孩子快乐最重要。”可是，孩子怎么才会快乐呢？对于男孩子来说，可能这个问题还会简单些。对女孩子来说，问题就复杂得多了。

就以我自己为例吧。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妈对我要求可严呢。要是我考了第二名，我妈都会给我脸色看。现在呢？每次，当我流露出前途迷茫的感慨时，我妈就会说：“你就照管好你的两个孩子，踏踏实实地住在新西兰吧！六十岁以后，你就能领退休金了。”

这还是那同一个妈吗？三十年前，她老人家领着我提前学习二次方程，就为了三十年后让我当一名家庭妇女？究竟是三十年的时间让我妈的价值观有所转变，还是我妈头脑中压根儿就有两套价值观？

前两天，看王岳的日志，里面有一句话：“就这么糊弄着长大”，给我印象深刻。我也是，就这么，糊弄着长大的。要是我还单身一个人，就这么继续糊弄下去也未尝不可。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有女儿了。

什么样的一生对于女性来说才是幸福的一生？我至今也没弄清楚。这就是我对于雨点儿的性别教育之所以失败的一个根本原因。但愿，这只是阶段性的失败。我希望，我还有补救的机会。

回想圣诞节前，我带着全家出去购物。我们到了奥克兰南区的玛努考购物中心。这大概是奥克兰最大的室内购物中心了，上百家商店全在一个屋顶下。我们在迷宫似的购物中心里转呀转呀，不知怎么地，就转到麦当劳门前了。雨点儿一看见麦当劳，拉着我的手就往里走。我问：“咱们不是刚吃完饭吗？”

她拍着一把鲜黄色的椅子，说：“妈妈，咱俩坐这儿总结总结吧。”

刹那间，时光流转，那次泡咖啡馆的情景宛在眼前。雨点儿和伊玮的故事，正是从那天开始展开的。

我为什么给这篇文章取名《你的心灵，从此开始飘泊》呢？这里的“飘泊”，其实是相对于我，她的妈妈，来说的。雨点儿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比一天多地有自己的主见。这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但也是值得庆幸的。既然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完整幸福的人生，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自己的独立思考上了。否则，不就成了一代不如一代了吗？

但愿雨点儿越走越远，接近那连我自己都看不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