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带全家人去北岸玩耍。北岸是一个岛,属于大奥克兰市,去北岸要经过一座跨海大桥。去北岸的1号高速公路,在上桥之前,有几个连续的急转弯。这段弯道上的限速是80公里/小时。每次开到这里,我的精神都要高度紧张。开得太慢不行,要遭别人的白眼。我紧贴上限,应该算是既不违法又对得起大家了吧?可是还不行,左右的车都在超我。它们像离弦之箭,从我身边嗖嗖地飞过,更可气的是,它们却又并未离弦,个个安全平顺地抵达对岸。徒然让我心生惭愧。每一次,当终于越过急流险滩,走上了跨海大桥—开阔海面上的钢铁丛林时,我的心里往往是惊魂未定,百感交集。
周日那天还好,经过那段弯道时,前面出了事故,大家都走不快,都在做每小时50公里的匀速运动。这样就显不出我的胆怯了。
话说远了,还是接着说周日的事儿吧。那天我们在Esplanade Hotel吃的午饭。这个地方是我从旅游书上查到的:“Esplanade旅馆,奥克兰最精致的古董级旅馆,维多利亚山脚下,达文波特码头旁边。在这里驻足,享受city和海港的壮丽景色,将自己浸润在‘旧世界’的风情之中。高兴的话,乘船出海,十分钟就到对岸。”
这个最精致的旅馆提供的饮食也是精致的,而“精致”与“果腹”绝对是不相容的概念,所以这家旅馆既是我们在新西兰去过的最高档的饭店,也第一次为我们提供了在新西兰没有吃饱肚子的经验。
每次,如果我点四份菜,我们绝对要吃撑的。因为雨点儿其实什么都不吃,她只要有冰激淋就心满意足了。而这次,菜一上来我就知道不够吃:
鱼:一只雪白的盘子,尺寸像草帽,里面盛着三块鱼,每块大小如乒乓球。
通心粉:一只雪白的盘子,尺寸像草帽,里面盛着一团面条,网球般大小。
我怕大家吃不饱,就加了一份面包,我心目中的面包是法式长棍面包或者俄式大列巴,切成大块,用一只篮子盛着端上来,篮子后面跟着一碟黄油。结果,面包一端上来,才发现是这样的:
一只雪白的盘子,尺寸像草帽,里面放着六块“饼干”。
正要吃饭,成成开始表现得烦躁不安。我便让我爸我妈先吃,自己抱着他四处遛达。这座旅馆只有三层,一层是餐厅、酒吧,二、三层都是客房。一层的餐厅里客人很少,连服务生都少。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空气中飘浮着似有若无的圣诞音乐。和新式饭店不同,这里没有开阔的空间。又窄又高的走廊曲曲折折地,连接着reception,连接着lobby,连接着吧台,通向餐厅。
我就抱着成成在走廊里来回地遛,暗沉沉静悄悄的氛围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把脚步放慢。楼梯的拐角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脑,这里就是reception。没有人值班,桌上有一只铜按铃。楼梯间一侧的墙上,有一只木制的信箱,信箱里居然插着几封信!在这个时代,居然还会有人给旅途中的人写信!成成还没睡,睁着小眼睛四下里瞅,我却好像被催眠了一样,这一个接一个的来自“旧世界”的物证,直让我恍恍惚惚。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小厅,厅里摆着两套布艺沙发。沙发很柔软,我把成成搁在沙发上,哄他玩耍,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我爸和我妈。老两口背冲着我。虽然看不见他们的正面,可是我感到他们很严肃。他们一言不发,闷头吃饭。吃饭低着头倒也罢了,我爸喝酒居然也低着头。嗯,他是怎么喝到嘴里的呢?
我妈吃完,把成成抱走,轮到我吃饭了。我终于放松下来。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不着急,我要懒洋洋地吃。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面的公园。草坪上很多人。孩子四处乱跑,大人躺着休息。比公园再远的,就是海湾;隔海相望的,就是city那几幢高楼。海湾里,不时有轮船出出进进。间或有几艘帆船,慢悠悠地漂着。
海面上的一道白光映入我的眼帘。我的眼睛追逐着它,我想弄清是什么在发光,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身体里的部分零件生了锈,不听指挥,不起作用。哪一部分?好像就是神经中枢。无论怎么聚焦,我也认不出发光体是什么。那道白光,到达了我的视网膜,然后,似乎绕过麻木的中枢神经,直接抵达我的心灵,刺痛了我内心深处的某块地方。
忽然,我脑海里跳出一个词:负罪感!
对了,就是这个词。我想起我爸妈低头吃饭的背影。我妈总是说:咱们别浪费钱呀,人家JJ在北京挣钱也不容易呀。我把他们带到这个高档饭店,他们吃得并不踏实。
我的负罪感倒不是针对JJ的。我总是说:我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呀。明年他一来新西兰孩子就满地爬了,他是多么地坐享其成啊。但是,我也有负罪感。那么,我的负罪感是针对谁,针对什么的呢?
对自然,对造化?呜呼,我有那么高的觉悟吗?我自己都不相信。再说,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还得查查百科全书呢。但是,我的的确确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不应该、不配享受这一切。我凭什么这么懒洋洋地,恍恍惚惚地,放松地,麻木地,滑过生命中的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