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说与散文叙述的诗性节奏
(2015-08-03 21:27:22)
标签:
劳伦斯散文诗歌诗人小说家 |
分类: about劳伦斯 |
本文因为发在《外国文艺》(最新一期)上,读者应该多是通英文的,我就不揣谫陋选了几段双语对照来说明一些自己的观点,欢迎同好批评指正。这是我的电脑稿,若引用的话,复制粘贴后还是请对照一下杂志上的发表稿更safe。谢谢《外国文艺》杂志。
矿工之子劳伦斯二十五岁出版了长篇小说(同时出了美国版),发表了诗歌和短篇小说,可谓少年得志,后一路在文学路上硕果累累,最终以一本高度浪漫主义与批判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的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名扬世界文坛,至今魅力不衰,甚至在后现代主义批评语境下彰显新意,成为一棵伟岸的文学常青树。人们往往将这样非凡的文学建树归功于他的几大扛鼎长篇小说,如《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确,一位作家能有一部到二部代表作跻身名流已属难能可贵,而劳伦斯则至少有4-5部相互无法替代的长篇小说,构成了一列丰碑。这就更令很多大家难以望其项背。
细数上世纪三十年代郁达夫对未来的英国文学四大巨人之预言,四个人中有三个他言中了,那就是:乔伊斯,福斯特和劳伦斯。相比前二位,似乎劳伦斯更贴近当代读者。他的作品不得不令我们叩问:当我们读劳伦斯时,我们到底是在读什么?
回答这样的问题应该是一本书才能做到的,可以探讨的角度和语境有很多,广涉哲学、心理学、性学、经济学等等。即使只谈论人们津津乐道的他的情色描写,为什么他的作品超越了很多一流作家的言情言性叙述而独树一帜?
在有的讲座中谈到劳伦斯作品的特色,我用了很多以c字母结尾的形容词来试图概括,这些关键词是:: realistic, prophetic, apocalyptic, poetic, erotic, eccentric, mystic, puritanic, misanthropic, didactic, socialistic,他还是一个critic,一个大作家的小说要有如此众多的要素构成,我对有的学生说,把这些关键词都写成小的论文,串将起来,就是一本劳伦斯研究的著作了。而仅就叙述语言也就是小说的阅读语感来说,常年翻译劳伦斯的作品,我有一个很深的触及文学本质的感受,那就是我们经常忘记的:劳伦斯从少年时代起直到生命的终点,无论他的小说和散文创作成就如何令他彪炳史册,他一直是个诗人,他诗人的光辉被恢弘的小说气场冲淡了。但他最初是以诗歌跻身文坛的,而他在写作那些传世巨制的小说的同时,一直没有停止自己的诗歌创作,直到去世前他还完成了诗集《最终的诗》。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劳伦斯的散文(prose,在这里泛指非诗歌)写作一直与诗歌创作之间有着渗透,这种渗透更明显地表现为诗对其它类别写作的影响,从而劳伦斯的散文不可避免地富有诗的节奏和韵律,从根本上说是为诗性的思维和构架所弥漫烘托,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很多要素中的那个poetic。或许这就是劳伦斯散文的高蹈之所在,也是他的作品更能叩动读者心弦的根源。当我们通俗地说“诗情画意”时往往流于抽象的赞美,但这个“诗情”在劳伦斯的小说里则是整体贯通,氤氲澎湃着的,他是诗人小说家,而非简单的诗人+小说家。拙文仅仅提出这样的假说,并非专论,仅仅意在为读者欣赏劳伦斯的散文提出一个或许更有价值的视角。我们不妨参看劳伦斯的原文,寻觅其中无处不在的“诗义”。
在《哈代小说与悲剧》一文中我们读到劳伦斯这样富有节奏和意蕴的评论:
书中悲剧真正的内容是什么?是这荒原。是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本能的生命在隆起。是在本能深处的野蛮躁动中产生了悲剧。是在事物的身体附近,能听到那躁动,是这躁动创造了我们也毁灭了我们。大地喘息着,凭着野性的本能喘息,爱顿那黑色的土壤强壮、野蛮、有机,如同野兽的身体。就是从这野性的土地里生出了尤斯塔西娅、威尔德夫、姚伯太太和克里姆等人。
What is the real stuff of tragedy in the book? It is the Heath. It is the primitive, primal earth, where the instinctive life heaves up. There, in the deep, rude stirring of the instincts, there was the reality that worked the tragedy. Close to the body of things, there can be heard the stir that makes us and destroys us. The earth heaved with raw instinct, Egdon whose dark soil was strong and rude and organic as the body of a beast. Out of this body of crude earth are born Eustacia, Woldeve, Mistress Yeobright, Clym, and all the others.
这样富有诗歌节奏的句子恰恰也出现在劳伦斯小说《虹》的开篇:
他们身边,天地生生不息,这样的涌动怎会休止呢?春天,他们会感到生命活力的冲动,其浪潮不可遏止,年年抛撒出生命的种子,落地生根,留下年轻的生命。他们知道天地的阴阳交汇:大地把阳光收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吸饱雨露,又在秋风中变得赤裸无余,连鸟儿都无处藏身······他们捧起母牛的奶子挤奶,那奶子冲撞着人的手掌,奶头上的血脉冲撞着人手的血脉。他们跨上马背,双腿间夹起生命。他们给马套上马车,手握缰绳,随心所欲地勒住暴躁的马儿。
But heaven and earth was teeming around them, and how should this cease? They felt the rush of the sap in spring, they knew the wave which cannot halt, but every year throws forward the seed to begetting, and falling back, leaves the young born on earth. They knew the intercourse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sunshine drawn into the breast and bowels, the rain sucked up in the daytime, nakedness that come under the wind in autumn, showing the birds’ nests no longer worth hiding······They took the udder of the cows, the cows yielded milk and pulse against the hands of the men, the pulse of the blood of the teats of the cows beat into the pulse of the hands of the men. They mounted their horses, and held life between the grip of their knees, they harnessed their horses at the wagon, and, with hand on the bridle-rings, drew the heaving of the horses after their will.
这种韵律的美,是非读原文不得的,特别是那一句the cows yielded milk and pulse against the hands of the men, the pulse of the blood of the teats of the cows beat into the pulse of the hands of the men,完全可以读出血脉涌动的节奏,完全令人沉醉在两种血脉相互冲撞的肉感之中。为此有批评家把劳伦斯和哈代对自然的描写说成是“性感的风景描写”(sexualization of landscape)这个短语也可用现在时髦的“什么什么化”的西式句法来翻译成“性化风景”。他们所“性化”的是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笔下的英国土地。在华诗人的笔下,英国的风景是审美客体,诗人面对客体吟咏风花雪月的诗篇,美则美矣,但能感到审美的主客体是分离的,如《水仙辞》中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 and hills 的诗句,甚至颇为矫情。而到了劳伦斯这一代诗人,风景和自然俨然是主体,诗人要揭示其内在的诗性,体现在诗化的散文中,就有了这种自然的节奏生发于此。这种美,源自浪漫主义,但已经是浪漫主义诗歌望尘莫及的了。浪漫主义的特点是感发,主客体还是分离的,而劳伦斯的诗文转向了自然的生发,主客体浑然一体了。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对黑暗龌龊的矿区,劳伦斯发出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恨然之声,这声音几乎可以通过朗读下面的段落感到是发自肺腑,当然我指的是英文原文,不仅是节奏,用词几乎都有咬牙切齿之音响效果,如连用几个black,几个utter和几个ugly,这样的几个短音节词或是辅音闭合发音,或是短促的元音,不断跳跃在字里行间,发自牙缝和舌间,听上去完全是掷地有声的咒符。
黑糊糊的砖房,房顶是黑石板铺就,尖尖的房檐黑得发亮,路上的泥里搀杂着煤灰,也黑糊糊的,便道也黑糊糊、潮呼呼。这地方看上去似乎一切都让凄凉晦暗浸透了。这情景将自然美彻底泯灭,把生命的快乐彻底消灭,连鸟兽都有的外表美的本能在这里都消失殆尽,人类直觉功能的死亡在这里真是触目惊心……丑陋,丑陋,还是丑陋。
the blackened brick dwellings, the black slate roofs glistening their sharp edges, the mud black with coal-dust, the pavements wet and black. It was as if dismalness had soaked through and through everything. The utter negation of natural beauty, the utter negation of the gladness of life, the utter absence of the instinct for shapely beauty which every bird and beast has, the utter death of the human intuitive faculty was appalling……ugly, ugly, ugly.
如soaked through and through everything这样声效与节奏同步的短语,应该说是朗朗上口,逼着你不能不叨念出声。
与劳伦斯的原文比较,我那些苦心孤诣煎熬出的译文真的只能滥芋为劳伦斯锦绣的背面,相形见绌,充其量是传达其意思,难以再现其诗性的节奏和韵律。当然,从技术层面说,中文再现英文的音效确有困难,这是因为中文是表意文字,成语堆砌,多追求视觉效果的华丽或整饬;而英文是表音文字,是所谓的“语音为中心”语言,天然富于乐感和节奏感。一个重形色,一个重音韵。或许这是我为自己的译文开脱的一个客观理由,如果能开脱一点的话。或许我唯一能感到欣慰的是,表意文字翻译出来的字数比原文要简短,如果只出中文版,能节省很多纸张。也因此我建议读者要研究劳伦斯散文的诗性,必须“念”他的原文,而不仅仅是“看”。这就是劳伦斯留给后代读者的一门功课,也是劳伦斯文学生命之树常青的原因之所在:他的文字不仅活在视觉里,还响彻在读者的唇齿之间,劳伦斯几乎将英文这种表音文字创造性地用到了极至。
还有的学者指出劳伦斯散文中通过标点断句,制造出音效和节奏,加强了意思的表达,这样的段落不胜枚举,有意者不妨参看Style in Fiction by Geoffrey Leech一书,更为专业地了解其对英语散文的修辞与风格的剖析,体会英文写作大师们的散文之美,可谓淹通古今,面面俱到,读来有醍醐灌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