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中期的中短篇小说
(2011-01-25 23: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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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中短篇英格兰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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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我的英格兰》(England, My England)和《你摸过我》(You Touched Me)分别写于1915年和1919年,属于劳伦斯短篇小说甚至是长篇小说的第二个创作期(1915-1922)。这种划分有时显得过于武断,这一点从1914年的《普鲁士军官》与其后的《英格兰,我的英格兰》在创作特征上的近似就可以看得出来。
从表象上看,《英格兰, 我的英格兰》 描述的是至纯至美的婚姻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异化,风清月白的日子如何在世俗的压力下变得难以忍受,进而爱情之花在不知不觉中凋谢枯萎,两性之间的沟通变得难于上青天时,生的欲望就被死的诱惑所替代。表象上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但其意蕴却大大超出了其故事情节的表层,其叙述似乎有着自身强大的生命张力,唤起的是读者感官上的深层次共鸣,这种共鸣的振幅甚至是无穷的。劳伦斯的幻象写实笔法在此达到了新的高度。
1915-1922年间劳伦斯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基本上都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从现实的角度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大英帝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如人们常说的,英国为欧洲和平充当了主力,结果是英国自己从此下降为二流国家,一蹶不振,帝国的威风和辉煌不再。劳伦斯和很多作家一样是所谓的“良心反战”者,但他与其他和平主义者的不同之处是,他认为这场战争从根本上说是英国的工业主义与德国的军国主义之间的矛盾造成的,两者皆为恶。因为他在大战期间因健康原因不能上战场,只能留在后方,耳濡目染、亲身经历了英国国内的种种病态现状,所以他的作品都是间接触及到战争的。这一阶段的主要作品当然是《英格兰,我的英格兰》,此外还有《上尉的玩偶》和《狐狸》及《你摸过我》。这些作品除了《英》中有一小部分战场上的情节,都不是直接描写战争的,而是写国内的人们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战争”。这些作品因为少了战争的直接动态因素,反而更加深入地对人性和人的心理进行挖掘,作品的情感张力更加得到强化,前一阶段创作中的戏剧诗、心理剧、幻象写实主义、象征主义等元素更为凸显,劳伦斯的写作进一步向现代主义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同一时期劳伦斯最重要的作品是《恋爱中的女人》,被文化研究大师霍加特认为是英国现代文学里的最高峰作品之一。劳伦斯在该小说的前言里声称:“这是一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形但与大战本身无甚关系的小说。不过,我希望不要把小说置于一个特定的时间段中。这样以来就可以把小说人物的痛苦看做是战争所致。”我想这段话足以说明这个阶段里劳伦斯的小说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若即若离关系----没有大战但大战无处不在。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是劳伦斯的短篇精华,被认为是对英格兰(而非广义的不列颠英国)之民族性格和原型意识的深入挖掘,这种挖掘又因为其独特的写法而得到了完美的表现,应该说是立意与手段的高度匹配之作。劳伦斯曾多次表示他是真正的英格兰人,他的英格兰人本性就是他的眼光,他说这番话时使用的是my Englishness这个词,而非British。这个Englishness本身透着自豪与狷介,与现在人们讽刺英国人视野狭窄时用的 Englandishness意思完全相反。由此可见,以当初在英国文坛上惨遭睥睨的卑微之身,劳伦斯坚定地主张自己的Englishness,他对自己的文学定位是多么明确:他就是立足英国,继承最本真的英国文学传统,为英国人而写作,正如他还当小学教师时就说过的那样:“我得写,因为我想让人们—英国的人们—有所改变,变得更有脑子。”
小说中一对年轻的夫妻代表了英格兰民族中的两种文化特质:务实的苦行精神与空灵虚幻的审美精神。正是这两种精神造就了大英帝国在物质和文化上的傲世。但一旦这两种并行不悖的英格兰精神体现在一个家庭,特别是一对夫妻身上,就造成了对抗与分裂,水火不相容。艾格伯特以平凡之身沉迷于传统的舞蹈和音乐的收集研究中,与现实生活全然若即若离,与现实的结合点只有激情的性爱。这是个典型的劳伦斯式英国男人。而妻子则是代表着基督教苦行务实的一面,她承认艾格伯特是一个高级的生命(a higher being),但婚后日常生活的摩擦让她趋于现实,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高级生命在现实中的苍白无用。他们结合于美的激情,但美与激情终于因为现实生活的琐碎实际而变得暗淡。这两种特质如果在一个民族身上并行不悖,它们造就的是辉煌的文明。但由夫妻二人分别以其化身出现在一个家庭中,就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婚姻悲剧。同时小说似乎在暗示英格兰在近现代过于偏重务实和物质,轻精神和审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民族性格的分裂与堕落。其结果就是幻灭和毁灭。
艾格伯特在生活的压抑下自觉地选择了当兵上战场,这时妻子似乎又开始自觉尽其妇道但她这个时候绝非出自激情本身,而是出自基督教的理智献身精神,她是在为一个战士尽妇道,而非像她婚姻开始时那样是出自激情。这个时候的夫妻性爱毫无激情可言,根本失去了性爱的本质,成为一种堕落。
艾格伯特最终战死沙场,似乎那是他最佳的选择。
《你摸过我》是一个精致凝练的短篇小说,但如同冰山的一角,其意蕴之丰富,内涵之深邃,有待得到多方面的挖掘。
战争前后的英国小镇上一家制陶作坊主人家的两位千金过着封闭的优雅小日子,与大墙外火热的现实生活全然隔绝。她们寻不到与自己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她们的优越感也吓跑了很多想求婚的人,她们渐渐变成了老姑娘。而这个时候,父亲当年从救济院领养的养子哈德里安从刚刚结束的大战的战场上回英国探望这门亲戚。姐妹二人立即警觉,以为他是冲父亲的财产而来,对他极为防范并大加冷嘲热讽。一次意外,姐姐错把睡在父亲床上的哈德里安当成了父亲抚摸,结果唤醒了年轻人的激情,坚决要娶这位“表姐”。姐妹二人都认为他是为了巧取家产,对他大为蔑视。而哈德里安则坚称是表姐的那一阵抚摸让他生出了爱情的温柔,他不是为了钱才要娶表姐的。他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就是“你摸过我呀。”其朴实动情跃然纸上。最终在病危的老父亲的强力帮助下,表姐终于屈就下嫁。
这么一个表面上看来十分有英国中部特色的短篇小说,几乎充斥着传统的一切因素:阶级、金钱、高攀、下嫁,应该是一个很流俗的故事。但在劳伦斯笔下,除了传统小说中对话的生动逼真,除了外在景物和人物的真实描摹,读者似乎感到一些次要的情节和人物暗流涌动,在不断凸显着某种对整个故事的操控力量,这就是那个似乎永远卧病在床的病危的老父亲,还有老人与养子-女婿之间的微妙关系,似乎这些决定了这种看上去不可能和不般配的婚姻终得玉成。劳伦斯的小说之所以是传统与现代的高度融合,其表层似乎永远有一个传统的写实框架,总是有一个可以提炼的故事梗概,但整个故事的叙述却完全脱离了写实主义的轨道。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最终发现,老父亲是一个关键人物,如果不是他为了弥补膝下无子的缺憾领养了这个孤儿,如果不是他以剥夺继承权相威胁,那个清高孤傲的女儿绝不会下嫁。最终我们看到隐匿在小说中的暗流—老父亲与养子的关系居然是一个重要的无声胜有声的没有在场的在场。而两个女儿的喧嚣竟然会退为次要。这个缺席的主线最终由老父亲满意地看到女儿嫁给养子时对养子说的一句话得到“点题”:“你终于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