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两个都爱,但既不够仁也不够智,仅仅是因为出生在一个无山无水的地方的原因,对山水的热爱是出自形而下的喜欢,不登大雅。这文章当初发表后受到林凯兄表扬,在《光明日报》上他自己的散文里圈点一番,后又收进他的散文集《雨夜集》了,着实让我窃喜。现在翻出来小小修改几处,准备收进下一本随笔集里,因为编辑说黑马油滑的文字让人腻了,要搜罗些黑马忧伤的散文,这个有点忧伤,就算一个吧。贴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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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了。难得一个清静的周末下午。在这城郊临界处的高层住宅楼上遥远地瞭一眼平日里埋头穿梭而过但对它毫无感觉的京城,不见了人们大呼小叫挤公共汽车的壮景,不见了地铁中进城讨生活的人们含辛茹苦、黑汗汤汤的脸和散发着霉味的行李和货物袋子,忘了自己顶着烈日骑着自行车奔波时被炙烤得冒油的皮肉,只觉得北京有几分清秀和挺拔,只觉得那些剑一样刺入云天的一根根高大建筑是属于我的一样。
但我很快又会否定自己。不,我不是那么由衷地喜欢这座城市,因为它缺水,缺一条河,少一条江,因此少了点灵性。
我甚至更乐意走到西边的屋子,凭窗俯视一会儿楼下的凉水河。这一线河水,夹在青黄零落的杨树趟子中间,泛着粼粼的细碎光点。多沁人心脾的名字,凉水河。可我明白,那河污染得不成样子,只能这样居高临下隔着玻璃观望。看不清为净。
一晃我来北京很多年了,忙忙叨叨庸庸碌碌奔着生活,奔着“事业”,竟把初来时的浪漫念头置之脑后——来寻找一条北方的河。至今没踏着自行车到郊外去寻找心中的一片水。
80年代初,在一个只有一条散发着臭气的旧护城河的北方城市里大学毕业了。就是在毕业前的那个秋天,我决定只身打过长江去,在有大江大河的地方游荡几年,或许就此永远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片水上。
果然如愿以偿,考上了研究生,到了闽江畔的一所大学。天暖时,几乎天天下江横渡。闽江的水那样柔滑,有着蜜一样的质地。可我是北方的儿子,习惯不了那四季没有色彩变幻的青山绿水。我更渴望北方,渴望一条北方的大河:冬日封冻白茫茫,春日里蒸着水雾、朦胧着桃花,夏天甘冽清凉,秋天载着红红黄黄的落叶如一河床子浓艳的流动色彩。我知道,那才是我心中的河,是我的乡恋,是祖祖辈辈基因中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中一幅审美幻象。我一定要回到北方,去找到它。
于是就在这个清静的下午,在秋光秋影的阳台上,我展开了一幅北京地图。一下映入眼帘的当然是离家最近的西南角方向上几股清波样的示意图——永定河!我新搬的这个家居然离永定河这么近了。多少次坐火车从永定门站上下,竟没有注意到进北京前有什么河流,更没想到去寻找一下永定门外的永定河。哦,想起来了,张承志在他那篇有名的小说《北方的河》中很雄健地让永定河在我的故乡华北平原上奔腾过,同样在我脑海里奔腾过的家乡一带的河流还有拒马河、子牙河、大清河、滹沱河,还有直接滋养我的一亩泉河。可怎么就从来没有去寻找过这些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家乡的河流呢?1980年代前,我们穷,交通不便,当然是最直接的理由,一个小孩子如果为了看一条河,就得赶路搭车,要花家里有数的那几十块生活费,这种“旅游”在那个年代里是不可想象的。今天就骑车远行,去看一看离家最近的永定河吧。河边还标有一座水库,取名“大宁水库”,让我立即想起长江支流那号称小三峡的一段清流,叫大宁河,河水清得让人一见就要跃入水中,一边甩开膀子游泳一边开怀透心地畅饮!
黄昏时分,我骑车到了小小的宛平县城外。这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微型围城,城墙重新砌好了,像电影道具一样。不过,这道具中真地生活着一城人呢。我知道,穿过城区,城外就是卢沟桥了,桥下该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永定河了。我终于摸到这条北方大河的河岸上来了。
出了城门,但见一线古桥,桥上游人如织。可是没有涛声。热血沸腾地一口气骑上河岸,映入眼帘的却是干涸见底的河床。天外来客似地问一个老人,他的脸也被岁月风化,干枯褶皱,似乎全然失去了水分,他说这河早干了几十年了,大宁水库也早干了,变成了露天采石场。
人们似乎已经不再把桥、水与河联在一起想了,那似乎是久远的传说了。北京城里新筑起的一座座立交桥,高架桥,有几座是建在水上的?那些叫什么河沿的很多地方,哪里有河的踪影?即便一道桥跨过一线细水,那水也是浑浊的。
再看看永定河古道,还好,虽然没了水,但至少也没有污水。
毕竟是宽阔的古河道,当年是淌过大水的,也淌过鲜血,流出过一段血沃大地的历史,这河床子里的茅草生得蓬蓬勃勃,郁郁葱葱,野灌木竟有一人高,远看还真以为是一片片绿汪汪的水呢。人们在青草地上留连,小孩子们在荼白一片的茅草花中扑打着,采下一团团毛绒绒的白茅花,嘟起嘴巴吹,那白花就如絮轻飏,飘得半沟都是。
这古河道如今成了荒凉的泄洪大道,没有百年不遇的大水,它是得不到水的恩泽的。生命本质的荒废,无论之于人之于物,都难免令人神伤。
为了这条我心中的河,我情不自禁下到河底,在草丛中徜徉,有一种足触血污的感觉,尽管我分不清侵略者和抗击者的血。
但打湿我布鞋的却是草丛中的水气,随之一股清凉袭上身来。这秋日的凉气告诉我,永定河没有干涸,地下深处一定还有水,不定什么时候,永定河还会沸沸汤汤起来,真正在色彩斑斓的北方大地上甩出一条碧澄的绿带。
天色暗了,我飞快地骑着车回城里,远方天际线上影影绰绰的林立高楼,那是北京城,在夜色中恍恍惚惚如海市蜃楼,估计我要狠蹬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城边上的家。这种在田野和城市之间的空旷地带上独自飞奔的感觉真很奇妙。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独自沿着河岸上的公路前行。秋雾漫得古河道上下一片沼沼茫茫,古河道两岸的雾气比别处要浓重,这一定是因为这一带草木丰茂的缘故。这里仍旧生机勃勃,虽然无水,却透着水的灵气,这对于一个寻水而不得的人来说总算一种满足吧。
古河道里有人种上了庄稼,秋收后,人们在田野里燃起火来,烧玉米秆子作地肥。一缕缕烟雾中散发着玉米秆子湿漉漉的清香,唤起心中无限的温情——我想这一定是祖辈积淀在潜意识中的农家乡恋在暖着我的血液。我是北方之灵的一分子,与这大地结下了不死的亲情。我想我的祖先在秋收后的河岸上烧着玉米秆子时一定是十二分幸福地憧憬着第二年风调雨顺,盼着一河流水不泛不枯,悠悠滋润大河上下的子民。这种幸福原型只能在这月夜浓雾下的河畔找到,因为我们久居闹市,离这种感受愈来愈远了。
我北方家乡的河,什么时候你能奔流起来?什么时候用你蓝色的血液唤醒一个个北方的记忆之灵?我愿把自己写在你的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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