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评论·血液中的草原——照日格图散文印象记(《草原》2013,7)
(2013-08-03 22: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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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组自己很喜欢的单人特写照片,是照日格图拍的。那一年《民族文学》杂志在呼和浩特的蒙古风情园开笔会,他帮很多人拍下了美丽的照片。喜欢摄影,喜欢电影,为流行杂志写专栏、书评,这些时尚元素勾勒出一个属于城市的照日格图。
属于城市的照日格图在一家以城市青年为阅读对象的杂志社上班,每天用手机上微博、QQ和微信,关注公众话题,点评朋友圈里的照片,和爱人一起看午夜场,然后在霓虹闪烁的呼市街头,寻找宵夜的小饭馆。这是一个长得稍显老成的年轻人,在别人的眼中,我是说在城市拥挤的人流中,他和别的27岁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他自己或许也是这么觉得。但是,总有那么一刻,他会不由自主地从城市游离出来,回到童年时代的草原。在那里,他的母亲永远21岁,踏着一路盛开的马莲花来到父亲身边,开始操劳、思乡的一生;他的姑姑总是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来到苏木奶站,在小伙子们倾慕的目光中变成一位天使;在那里,美丽的乌吉斯古楞将人生定格在弹奏《啤酒桶波尔卡》的文艺少年。还有丧父的恩和、被学业纠缠半生的阿其图哥哥、喜欢喝酒却早逝的刚嘎叔叔……他们清晰地走过来,像一垛温暖而柔软的草,抚慰着他在城市的太阳底下日渐干涸的心。他用细致耐心的文字还原了那些故园场景,与熟悉的乡邻交谈、回忆往事。这一部分文字,就是照日格图描写草原生活的散文。在这些散文中,他终于还原成一位蒙古牧民的儿子,卸去所有属于城市的铠甲。此时的他,像一个隐匿在城中的游牧诗人,有点与众不同了。
也许弗洛伊德“童年生活影响人的一生”的论断不能解释一切,但对于照日格图来说,童年时代的草原却真的成了一个他走不出去的世界。无论身居何处,呼伦贝尔的岁月都像梦一样驻扎在他灵魂的深处。
作家韩少功说,他在一本唐诗上发现,里面大概70%以上的题材都是“怀远”。假如唐朝有视频通话,70%的唐诗就没有了。距离确实是一个怀乡的理由,但在信息和交通都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怀远”被大大削弱了。所以,照日格图的“怀乡情结”,更多的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而是时间意义上的。在城市与草原的对比之外,过去和现在,在照日格图的散文中也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昔日草原的很多美好,如今已不复存在。“有一天,我给母亲打电话回忆有关草垛的趣事,母亲听完后语气变得特别感伤,说,近两年草原沙化得厉害,今年秋天就有好多人家没去打草,实在没什么草可打的了。他们廉价卖掉了畜群里一半的牲畜,从黑龙江引进了高价的捆草,可那草再怎么贵,牛羊就是不爱吃……”在《苏木奶站》中,他不无失落地感慨曾经清纯无比的姑姑“裙子的颜色也越变越暗,最后变得与周围的女人并无两样。”童年的草原,就这样成了照日格图再也回不去的精神故乡,让他在书写中一遍一遍怀念。
从哲学角度说,世界对于我们来讲就是时间和空间。信息时代给人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的便捷,也在改变我们跟世界的关系。新的生活模式使我们传统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惯发生巨变,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在放弃,在遗失。从这个意义上讲,照日格图童年的草原就不只是对个人生活的怀念,而更像一种意象和象征,让人思考时代,也思考一个被城市日渐改变的马背上的民族。
我无法判断照日格图是否像母亲一样,总是在灵魂归属这个问题上,痛苦地体验到一种深刻的孤独,但从他笔下描写的那些鲜活的蒙古人中,我却感知了这个看似豪爽快乐的民族,灵魂深处寂寞的一面。
他写牧民一年一度的打草,“在呼伦贝尔,到十月初就开始下雪了,去打草的人们忙着赶在下雪之前把草都拉回家去。但又不能提前过来打草。打草的时间提前的话,青草的营养就不够,牲畜过冬会掉膘。所以,去打草的人大多数都披星戴月忙上整整一两个月。甚至有的人一个月都不洗一次脸,不刮一次胡子。”这漫长的与家人分离的日子,牧民们是如何度过的呢?在《乡人三题》中,照日格图写他的父亲带着少年丧父的恩和一起出门打草。为了抵御寂寞,恩和第一次去时带了MP3、手机和收音机。但是,“只过了一天,原本叫得欢畅的MP3便没有了声音;五天后还能通话的手机也没有了声讯;只能收到两个台的收音机也在半个月后变得哑然无声。而作为呼伦贝尔的牧民,他要在草场度过漫长的两个月时间。”后来,寂寞难耐的恩和开始唱歌,并且深深地怀念起远在天堂的父亲。有一天晚上,他唱起了蒙古国80年代的流行歌曲《致父亲》。
一个民族的性格与一种生活方式紧密相连。而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性格。辽阔的草原,孤独的牧民,漫长的一天又一天。由此我们可以明白,这个民族为什么这么热爱牛羊、骏马,草原和美酒。在他们眼中,这些不是物,而是朋友。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这个民族为什么这么率真、奔放,热爱自由,并且对远方来的客人热情无比。因为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才会有压抑和勾心斗角,也只有寂寞久了的人才特别看重相聚。
除了性格深处的寂寞,照日格图笔下的蒙古男人还展现了纯真、性情、可爱的一面。他多次写到男人之间的打架,《苏木奶站》中有一场最为典型。阿喜达因为在奶站交奶时加塞被众人打了一顿,倒在地上,鼻子被打出血,“等众人恢复平静再一次排好队时,阿喜达摇摇晃晃去奶站水泵上用凉水洗了把脸,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我们怕之后会发生一场更为惨烈的恶战,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几天,我们看到阿喜达和那帮人有说有笑,似乎几天前的恶战发生在别人身上。”再比如发放奶资时,男人们拿到了钱尽情喝酒的描写也十分生动有趣。“三两个汉子席地而坐,刚开始还会有花生或者咸菜,后来就只剩下啤酒供他们享用了。他们甚至一整天坐在那里喝酒,一点都不着急回家。喝到酩酊大醉时直接躺在奶站门前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睡醒后接着再喝。”写到刚嘎叔叔曾经怀里揣着当月的奶资消失了半个月,再回到家时,把仅剩的那些钱交给他的女人,“女人并没有生气,还想再拿一点钱给他,让他再去潇洒几天。男人自然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低头不语,坐了一会儿,就去外头检修他的打草机和四轮拖拉机。”在描写男人的同时,蒙古女人豁达、善良和宽容的性格也跃然纸上。
照日格图总是用最干净的白描手法,不动声色地讲述这一切,不用任何议论来干扰你,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让你仿佛跟着他一起置身其中,经历了一次真实的草原生活。他笔下的人物也都是自由地在展现自己的性格特点,照日格图极少给他们下结论,而是细致地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作为一位书写者的能动性更多体现在对内容的选择和安排上。因而在这些书写中,你能感受到照日格图对他们饱含深情的尊重。
作为一个生活在东北的满族人,我接触蒙古族人的机会可能比南方人多,但是无论大学四年的同窗,还是交往多年的作家朋友,都不及看照日格图的散文,让我对蒙古族人的性格了解得多。照日格图对蒙古人的书写,不是我们惯常看到的符号化文字,而是深入到了他们的生活和灵魂深处。这一切,都是在极其自然的描写中完成的,因为草原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血液,与他融为一体。
蒙古族诗人宝音·贺希格在一首诗中说,“有人问我长调究竟唱给谁听?我说唱者是在确认无限中的自己。”我想,生活在城市中的时尚青年照日格图,也许就是在这些关于草原的书写中,一遍一遍地确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