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古国)帕·罗布桑策仁
照日格图
编译
发表于《读者》(原创版)2007年第8期
一大早便扬沙满天。风起时,仅几步之外的房屋己变得模糊,扬沙钻进人的鼻孔和眼睛里,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偏偏在这样的一天开始打扫街道。顺风,扫起来倒也并不吃力。
……不知这木伦市什么时候改掉以往扬沙满天的面目,等春天来临时能让人们闻到泥土的芬芳而不是漫天扬沙,不是栅栏在大风中呼啸的声音,而是树枝摇摆的妙姿。我读大学时曾深深地惊讶莫斯科的地铁,更惊讶于过创造此神话的人民。想起“前人植树后人乘凉”这个道理,我觉得有必要为我们的子孙留下一些什么,他们也定会在未来的某个瞬间怀念我们。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沙尘暴并不但没有停息,反而有了蔓延之势。我旁边是一位四五十岁左右,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他还在忙碌着。他紧紧盯住地面,佝偻着身子继续着他手里的活儿。
“先生,您好!”我想与他搭讪。他走近我,站稳,然后掀起冬帽的一侧,似乎在认真地听我讲。
“我刚才把木伦市与莫斯科对比想象了一番”我说。
他侧着头,听得依然很认真。
“打扫了一天街道便把木伦市与莫斯科对比,这想起来都好笑”我自嘲。
“哦……无所谓”他用力向旁边吐了一口。或许此刻他含着满嘴的细沙。我拿出香烟递给他。抽烟时我知道了他叫章扎,他也仔细打量着我。他问了我一些是否刚来这里,做什么的,结婚了没有,有无孩子等无聊的问题后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
“今天是我打老婆的日子,我喜欢打老婆的时候家里有客人”他说。我惊讶至极。是个玩笑吧,可他并没有笑。是真的?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如此啊。
收工时那句话依然在我耳边萦绕着。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子在床前披头散发,大声哭喊,一个壮汉把他魔鬼般的手伸向那女人的画面。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奇心把我带到了他家。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左侧放置了一张小床,上面拉了绳子,挂了几张报纸。右侧放了一张儿童床,床头用红绳打了个结。靠墙的方桌上摆着棋谱和一个圆形闹钟。我们进屋时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向我们示意,她迅速劈柴熬起了茶。黑色的短袖给她增添了几分可爱劲儿。
“孩子,家里还有牛奶吗?”章扎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可人,并不像一个施暴的人。
“爸爸,牛奶昨天就已经用光了。”孩子的回答很老练,俨然一位家庭主妇。
“给爸爸好好做上一顿饭”,他又转向我:“我们洗洗手吧。”看着屋里的一角一隅我曾几次想问问要被打的女人在哪里,但话到嘴边都被咽进了肚里。洗漱过后我们身上的灰尘也少了许多,我们开始喝茶。喝着热茶我们竟然忘记了白天的寒冷,在这温暖的屋子里随意聊着什么。转眼之间饭也做好了。章扎把头扭向那边,手伸进床头的棕色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瓶酒。是三十八度的烈性白酒!他又拿了两个玻璃杯并列摆在地上,然后擦了擦酒瓶,用刀把扣开了瓶盖。他轻轻地敲了敲瓶子底部,然后看着我笑了:“我说的‘打老婆’就是这个,怎么样?”我终于明白了他白天说的那句话,他只不过是想与我分享一瓶酒而已。
酒后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说他以前经常打老婆,很显然他把我当成了知己。
“打完我又开始心疼她。她可真可怜,她会在顷刻间忘记那些疼痛,当我再一次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镜子前冲我笑,她总是一次又一次迫我打她。起初我并不喜欢那样,我说知错就好,然后把她推向一边,那样她会几天不和我说话,脸拉得很长。如果我动了手,那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说是动手,也就轻轻碰一下而已。被打后她心释重负般在家里勤快起来。她就是那样一个徘徊于聪明和愚蠢之间,让人爱怜的女人”章扎说。说完他坐在原地开始沉默,然后张开嘴,把半杯酒倒进嘴里。
“其实我没怎么打过她。那天夜里我正在家里打铁,她吃了饭,哄孩子睡后来到我身边。在烛光中我看到她的脸有些憔悴。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轻轻依偎着我。我生气了,我说你别像个猫一样粘着我。她苦笑了,悄悄地说,请你打我。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为什么要打她呢。我催她快睡,并告诉她如果她真喜欢让我打她,那我明天一定照办。说着我抚摸她双鬓。这是我示爱的最高境界。但安琪玛的脸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向床边走去。我弄我那老烟斗到深夜才躺下。她还没睡。她的额头有些烫,还有些湿润。
我问她,你哭了么。
她说是。我不知所措地躺在那里。她突然对我说,你打我吧,打死我也不怕,也不后悔。我要离开你,只要活着我就必须离开你。你杀了我也没关系。他们都说我跟自己父亲年纪相仿的人结婚了,他们对我百般侮辱。我真的无法承受了。我对不起你,我拆散了你的生活。我……我……我也想嫁个年轻人。她就那样哽咽着。听了她的那些话我当然没有打她,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我们的睡意早已消散,听着彼此的呼吸熬到了天亮。
我已经习惯了有安琪玛的日子,她走的那天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一个绿色的车子上,穿了她平时不大穿的蓝色礼服。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给孩子哺乳。看着她,我的眼角也湿润了。但我知道这无济于事,所以我还是忍住把她送走了。男人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心那实在是一种本事。我和女儿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妻子的年龄虽比我小,但她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她走的那天我问她女儿怎么办?她说如果不觉得是负担,那么愿意把孩子留给我,她说那样我也好有个伴。
别人都说我打跑了女人,这无所谓。走的时候她很担心地问我:
‘被别人问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你就说他经常打我,我实在忍无可忍。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当有人问我,我就告诉他们我真的经常打,如果一直和我生活到现在我还可能把她打残。
她现在过得很好。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男人也是个好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人可打了,我也没有心思再找一个伴,我的心如石子般冰冷。”
说完他深深吸了口烟,闷了许久,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说:“说起打老婆心里就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所以我经常买了一瓶酒,跟别人说我要打老婆,他们就跟着我到家里来了。”
收音机里传来我喜欢的《月光曲》。不知是章扎的话、三两杯白酒抑或是收音机里的曲子打动了我,心里有淡淡的哀伤。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静静地倾听。章扎抽完烟看了看我,说:“你瞌睡吗?”
“不,我向来睡得都很晚。”
“那你开个话题,说说乐子。”
“我能说什么呢?”
我其实很想给他讲一讲趣事。我又苦于找不到一个能让他愉悦,与今晚的夜色相溶的话题。我只好假惺惺地打哈欠。章扎侧着头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他的一侧脸被炉子里的火苗照得通红。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的心开始快速地搜索,但什么也没有搜索到。我的思绪如一只受伤的鸟,一次次欲飞,却一次次摔在大地上。或许章扎看出了我的困窘。他说:“认识我们组的普日布吗?”
“不认识。”我说。
“他是我朋友,有机会让你们认识一下。我们一起打了二十年铁,他眼神温柔,技术也很精湛。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我们组长性格开朗,我女儿很可爱,那个兽医聪明,隔壁的达格巴桑布心地善良。世界真巧,这么多的好人聚在了一起。你也是个好人,你自己能感觉得到吗?”说完他看着我笑了笑。
“其实人都有两面,不能过于轻信人善良的一面。”
章扎进突然大笑起来,我能感觉出那样的笑里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
他沉默片刻后向我靠拢,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要说。我也开始向他靠近。
“乃登,其实发现人性的恶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个东西狗也能察觉出来,我教了你大道理了”说着他又开始大笑。没有问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但他的笑容在瞬间又不复存在了。这让我有些害怕。
过了一会儿他说有点酒就好了。我却没有一点喝酒的欲望。
“不用了”我说。
看着依墙睡熟的女孩,我开始连连打哈欠。他伸了伸懒腰说:“你出去方便一下,我帮你铺好被褥。”
我朝外面走去。风静了,一轮月亮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远处还有汽车在彻夜行驶,车灯发出微微的亮光。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远处也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看着高空的星群,感觉他们一定在对我窃窃私语,我听不见而已。
“春天的天气就是变化快,真是个宁静的夜,我都把白天的扬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说着走进去。
我躺下之后他吹灭了蜡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唤我名字。
“什么事?”我抬起头。
“你今天把我们所在的木伦市与莫斯科对比了一番吧,这很对,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我喜欢有希望的人。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有梦想的人至少心胸宽阔。我们的木伦市一定会有大变化,你瞧着,十多年后或许你脑子里的一切都变成真的了。”
说完章扎沉默了。
我已完全没有睡意。我愧疚于我未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乐。“下次我一定带个好礼物来”我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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