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望岁的时候，不懂得什么是国营、集体，糊里糊涂成了全民所有制企业职工，进去才知道，单位里还有所谓的大集体。大集体与我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劳动，一样的说笑，一样的磨洋工。当了工人，身边就有了城市的味道。城市是有味道的，气息与田野吹来的风迥然不同。像煤油炉煮饭香味独特，在蜂窝煤上咕嘟咕嘟烧出的开水，少了饭腥味，还有盖了章的纸饭票，能换来可口的大锅饭。食堂的饭好吃哦，我喜欢，就像现在的人们喜欢农家乐、土菜馆。说起来，九零后的人们，睁大眼睛表示不解、困惑。

工人，实际与农民一个样，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动人民的本色就是劳动，区别在于见天与不见天、淋雨与不淋雨。还有，工人来自四乡八村、邻县邻镇，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故事就多了。还记得工厂下班的时候，人们自动分群各自散去，有些人饭也不吃就相约上街去了。企业招了工，未必能留得住人，但却成就了一对又一对的小两口。我常想，企业的最大益处，不是解决了多少就业、产生多少效益。它的最大益处是突破了小范围内亲套亲亲连亲几乎近亲的传统婚配，有益于人种进化，降低了不良下一代的出生率，为优生优育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减少了未来社会的负担。没几天时间，一些同事跟单位要来一间半间的房子，迅速建起了小窝；没几天时间，当了爹妈。而我没有，还在浪荡。

当工人的日子，有工人的快乐，可也有工人烦恼。看那些同事，生活甜蜜蜜似的，可惜房屋太小，菜买回来都没地方搁，来了亲戚走廊也站不下，工资也太低了，孩子在长、物价也在涨，这样的日子令人忧虑、不安。等我们明白什么是国营什么是集体的时候，全民的路已经走到尾声，要小房改了，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借钱办证，除了有钱的！我跑了，请了个假跑了。那时领导干部们跑出去叫做下海，咱工人出去，那是打工，被称作打工仔。感谢全民所有制，人们还有当家作主的权利，可以请假，并能够……

打工，也是工人，称为打工，可能有异地作临时工的意思。所以，与当工人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大家未必同乡了，像大人物讲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异乡人在异乡相会相聚，开阔了人的视野、开阔了人的胸怀，大家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趣事、谈不完的亲情、捋不清的乡愁，而那乡愁，有陈星嘶哑的《流浪歌》的味道：“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是孤独、落寞，亦是无奈和恐惧，并非完全是所谓的家乡情结。所幸，闲暇并不仅仅打牌，大家还喜欢游览名胜古迹、还喜欢逛书店，晚上躺在床上拉呱，还可以闲谈《围城》、《人啊人》、《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还可以瞎掰《三国演义》，还可以交流《红河谷》、《铁达尼号》观后感。然而，谈得再多，也是飘渺的，打工的人与所在城市之间，距离太遥远，犹如网络上的调侃：“孩子在你怀里，奶粉却在对岸。”

当然，时光绝非依靠闲聊打发。在日暮时分，也有三五成群女同事拜访喔，或者一道吃晚饭。于是，身边出现了一对又一对的情侣，辽宁的与湖北的、内蒙的与江苏的、江西与山东的、贵州的与安徽的……异地打工这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更加有益于不同地域人口之间的交流，更加有益于人口素质的提高，这是迫不得已出门谋生的人们无意之间为国家、社会建立的巨大功勋。可是，一旦私定终身，不再“意气高于百尺楼”，有人因为结婚回了家；不再“誓不重回故里车”，有人因为要结婚而回家。宴席总有散的时候，一拨人积聚又一拨人散去，一拨人散去又一拨人积聚。故事不断上演，主角稍有不同。只是打工仔的仔字，不像一开始的戏谑：“仔，是猪仔的仔。”后来人们素质高了，一视同仁了。

许多人转眼即逝，许多风景成为记忆。不定如飘萍的路上，企业要改制了、工龄要买断了，也就是说，企业的主人要与企业断绝关系。不过，不是白白断送，还有安慰基金，体现在“买断”一词上。这个时候，才从本质上体会到“全民”的涵义，全民就是大家的，尽管我们没有发言权；“全民所有制”，意味着解散的时候能够得到盘缠。我拿遣散费的时候虽然嫌少，心里头却感到对不起先辈。企业是老一代血汗凝聚的财产，他们当初把工作当作革命哩。当他们先后老去，我们却把企业“瓜分”了。理解国家甩包袱的心情，可是，还有一些仍然在世的创业者的心情谁去理会呢？疑问中，得了一本下岗证。这下，在外有暂住证，路上有身份证，在家有下岗证，我实实在在是随手可以出示证件的人。

……一下子，又过去了好多年。当九零后到了晚婚的年纪，八零后已经拖儿带女，七零后则两鬓白霜矣。算不得老，却要带着不一样的心情去辛勤。一个漆黑的晚上回家，忽然为一物所挡，差点碰了额头，一只猫咪“嗖”的一声蹿过，定了定神，发现门口又多了一辆车子，这是一辆体型稍大的商务车。时代在发展，家乡在进步，有钱的买了车，没钱的也买了车，报销油钱的人买了车，舍不得油钱的人也买了车。我还在骑自行车。他们说共同富裕，正在努力缩小贫富差距，我反而感到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几年前自行车与自行车之间、自行车与助动车之间的差距算是较小的了，而今不论自行车，就助动车而言，它与小轿车之间的距离有多大？哪怕那辆小轿车只需一两万！

生活有些儿压力，但也并非枯燥乏味。抽空玩玩博客、微博，也可娱乐二三。带着大家都买车、往哪儿停的疑问上网，发现了“屌丝”一词，说是农民工二代、社会最底层的自嘲。我不认为自己是十足的农民工，但我清楚自己是社会最底层。“我是屌丝”，我这样想。回头看见一段视频，评论说屌丝不是一般人能自诩的，屌丝早已脱离本意，它是一种自谦，它是一种态度。“什么宝马，车比他那辆差多了，拿不出手。”高富帅也是屌丝一枚；“什么处级，上面领导多了去了，见到他们都不敢高声说话。”官僚公仆也是屌丝一枚；“什么农庄，才种了二千亩地，人家几万亩呢。”种植大户也是屌丝一枚；“什么有钱没钱，我这几个算什么，他们玩玩都上千万。”财主阔佬也是屌丝一枚……原来，当你被称为屌丝，那是一种轻视；而你自称屌丝，则是一种谦卑、一种低调，甚而是一种自豪。谦虚需要有点资本，自称屌丝更需要足够的资本。——我不配自称屌丝。

一路走来、一路相遇，一路相遇、一路走来。工人没做好，打工没结果，回首往事竟成尘。退一步只希望图个屌丝的名分，谁承想草根发明的词语摇身一变成为既得利益者的“专有名词”。不得不黯然叹息：“我是屌丝，但是我不配自称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