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瞧

张小祁从家里回到县委的第四天，大丫用自行车把张现君送到他的单身宿舍。

才几天没见，张小祁几乎不认得老爹了。此时的张现君，眼窝又黑又陷，生锈的皮肤，紧贴骨头。老人家萎缩了，蹲在儿子的宿舍门口，蜷成受惊的刺猬状，身体小得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张小祁让父亲赶快进屋，让他在床上躺下来。张现君刚睡倒，又支撑着爬起来，说：“睡倒，肚里疼得更厉害，还不如蹲着。”

张小祁找车把父亲拉到医院。

医师煞眼看了看病人，把张小祁叫出去，轻声对他说：“情况不好。从面色上看，你父亲患的可能是恶性病，也许已经到了晚期。”

钡餐透视的结果，正如医师所料：张现君患了胃癌，而且已扩散到贲门！

医师说：“如果做手术，愈后不乐观。周围的淋巴腺里，肯定有癌细胞转移。”

“化疗呢？”张小祁问。

“已经无济无事。”

张小祁不想隐瞒父亲，如实对他说了病情。张现君听了，好像早有思想准备，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他问：“如果冒险做手术，县委能给咱报销药费吗？”

张小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不要怕花钱。”

张现君吃力地皱了一下眉头，说：“我在临死前，不想挨一刀啦！回你宿舍吧。”

张现君患的是胃癌，不能吃硬东西，只能喝些流质饮品。那时候，张小祁每个月的工资不到八十元，虽然在要害部门工作，却没有贪污公款的机会和胆量，靠着有限的工资，只能买些豆奶粉给病人喝。偶有亲友看望，送些精包装的人参精、桂圆晶之类的饮品，也多是假冒伪劣货，或者不能喝，或者喝了加重张现君的疼痛。

张小祁每次从办公室回到宿舍，来到门口，总是听见父亲不停地呻吟，当他推开屋门，张现君就不再吭声了。他对父亲说：“你要是难受，尽管吭吭吧。”

张现君说：“见到你回来，我疼得就轻了。只有一个人在屋的时候想吭吭。我觉得，吭吭着，时间过得快一些。”

张小祁问父亲：“你肚里是怎么个疼法？”

张现君说：“一开始，肚子里像是塞满了老茅草，后来又觉得茅草变成了蒺藜，现在，像是辣椒水冻成的冰块，暖化了辣得难受，暖不化坠得难受。”

小祁说：“你这么难受，用一些镇疼药吧。”

张现君问：“这种药，是不是很贵？”

小祁说：“贵倒是不贵，只是怕成瘾。”

张现君说：“那就别用了，等等看吧。”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现君告诉儿子，这些年来，他常常巴望惜他得个什么绝症，先他死去，剩下他，过几天舒坦日子。现在，虽然自己得了绝症，仍然盼望着能够好起来，恢复当年的身强力壮，跟着儿子在县委大院里，享受几天做人的尊严。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了，他活一天，不过是多受一天罪，还不如早一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