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三角洲之秋

因为惜他的情绪不见好转，张小祁不忍心回县里上班。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他到镇里打电话请了假，在家服侍母亲。

一连三、四天时间，惜他的情绪反反复复。张现君从早到晚都下地干活，到了吃饭时间，回到家，发现没有做饭，就喝一瓢凉水，啃几个干煎饼就走。

张小祁劝父亲让步，使母亲早一天消气。他说：“要是您磕了头，俺娘的病还是不见轻，我就有理由让她吃药打针。老是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啊！”

一向驯服的张现君，却表现出特有的固执，他吼着说：“我就是不磕头，她死了拉倒，死了我利索！”

作为儿子，张小祁无权责怪父亲，只能等着出现好的转机。

可是，惜他的情绪，却没有好转的迹象。看来，张现君不下跪，问题是不能解决的。惜他的病不好，张小祁就是回去，也不能安心上班。作为县委办公室的秘书，他哪能长期在家尽孝啊！

张小祁到承包田里跟父亲谈判。

这个时候，中国农村已经取消了大集体，农田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耕种。这个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举措，当初却遭到许多人的坚决反对，认为这样一来，革了半辈子的命，算是白革了。可是，在农民的温饱不能解决的情况下，那些为了百姓温饱着想的领导人，力排众议，坚决推行包产到户，彻底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

张家的承包田，在村子西北君子河与小人河之间的三角洲上。这里的土质没有“粮囤”田肥沃，却有发洪水时冲下来的沙土，适合种植地瓜和繁育树苗。

张现君正睡在地瓜沟里呻吟。

张小祁问父亲怎么啦。

张现君说肚子疼。

“您的胃溃疡又犯了？”

张现君说：“这次犯病，跟以前不一样，我觉得，好像得了治不好的大病。”

张小祁感到心口一抽，哀叹家里又多了一个病人。

张现君蜡黄着脸，躺在地瓜沟里，枕着被严霜打蔫的地瓜秧，一边呻吟，一边说：“咱这个家，我看已经走到绝路了。为什么落到这一步？你娘信了一辈子神，却没信到正地方去。不该信的她信，该信的她却不信。当初，俺奶奶就吃了这样的亏，落得家破人亡。”

张小祁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老辈人的事情，就问：“我老奶奶怎么啦？”

张现君告诉儿子：“你也知道，咱这里有个忌讳，不许出了嫁的女儿回娘家生育。谁犯了这个忌，谁就家破人亡。俺奶奶心疼俺小姑，非要留她在咱家里生孩子，妨死了你爷爷。现在，大丫出嫁了，本来，在她婆家过得好好的，你娘非把她叫回来，说什么，在她婆家生孩子，当娘的不放心。大丫生完孩子，过了满月，你娘还是留着不让走，不让她回去过日子。结果怎么啦？人家提出来离婚！那边说句这样的话，本来是想要挟一句，让你妹妹赶紧回去。你娘却说，你要是不离，就是血孬种！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给拆散了。这还不算，你妹妹把这个家妨得病的病，殃的殃。我和你娘死了，你有工作，当然不怕，你那傻兄弟怎么办？你妹妹怎么办？你娘什么活都不叫她自己干，到如今，她什么都不会。父母死了，她指望什么过日子？哎，我死后也闭不上眼啊！”

张小祁说：“你不要这样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哪能一生病就死呢！”

张现君说：“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等我死了，你赶紧成家。找老婆，千万不要听你娘的。这几年，你找一个，她看不中，再找，她还是看不中。你都多大拉？快三十的人啦，你娘还是不让你找对象。为什么？她是怕你娶了妻子忘了娘，她要像攥着你妹妹那样攥紧你，不让你走出她的手心。你以后不要听她的。”

听父亲说完，张小祁沉思了一下，想到正题，就用试探的语气说：“俺娘的病，老是不见好。叫她吃药她不吃药，老说是您得罪了她的神。您是不是去神牌前磕个头？好了呢，我就能赶紧给您看病。如果磕了头仍然不好，她也打消了是神仙作怪的念头。这样，我就有理由劝她吃药。”

张现君长出一口气，说：“为了让你赶快回去上班，我去磕头。反正，这样的头，我磕了半辈子，膝盖子都跪软了。”

张小祁说：“爹，那咱们一起回家吧。”

张现君说：“我现在不去，过会儿再走。我觉得，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临死之前，想交代你几句：你娘活着的时候，你为了少惹闲气，顺着她信神信鬼，也不是不行。等你娘死了，可不要再信那个神。对待神灵，不亵渎就行了，如果信，也要适可而止。我觉得，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比信什么神都好。”

张小祁点头答应。其实，这哪要父亲提醒呢？他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到福建林区打工，挣了钱买书自学，费了牛劲考大学，不光是向往城里生活，而是要以此摆脱母亲的神灵，钻出母亲遮天蔽日的翅膀。说得文雅一些，那是精神突围。

张现君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又咽了回去，他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抚了抚上腹，叹口气，说：“为了你，我去下跪。”

当着惜他的面，张现君以虔诚的姿态给神牌磕了三个响头。

惜他的脸色顿时转晴，她说：“你要是早几天拜了我的神，我也不受这些折磨了吧！”

张现君苦笑一下，把话题扯到大丫身上。他重复了一遍刚才跟儿子说过的话，然后，委婉地建议，尽早打发大丫再寻个丈夫，别让她继续靠着娘家过日子。

正平躺在床上的惜他腾身坐起，骂道：“你娘的小歪屄儿！说了半天，原来是多心我的闺女，还朝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有病，你有病是老天照正！想把我的苦命闺女赶走，瞎定了你的狗眼！”

张现君没有还言，两滴浑浊的眼泪，沿着焦干的脸皮淌下去。

一连半个下午，惜他高一声低一声地痛骂。张现君什么话也不说，侧躺在地铺上，用手抚着肚子。

第二天，张小祁回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