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亚伯拉罕父亲

深秋的一天，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的张小祁，趁书记到省里开会的机会，回家帮助父母秋收。

夜里，忽然狂风大作，把房前屋后的杨树刮得又吼又叫。

惜他说：“小祁爹，院子里有我晒的柴禾，你去给我抱到锅屋里去。”

张现君说：“半夜三更的，我不去。”

惜他骂了句“懒王八孙子”，折身坐起来，披上棉袄，气乎乎地冲了出去。

张小祁听到雨点落地的声音，爬起来。

张现君问：“你去干什么？”

张小祁说：“我去帮俺娘抱柴火。”

张现君说：“你不要去，傍黑时，我听天气预报了，没有雨。她想挨冻，她自己冻去。”

张小祁顶风骑了五十多里自行车，正累得难受，听父亲这么一说，又躺在了被窝里。

他听到母亲一边往厨房里抱柴草，一边大骂，而且骂声越来越高。

张小祁沉不住气了，重新坐起来。

张现君说：“别去！你要是给了她好脸，她骂起来更没有完。”

“那怎么办？”

张现君说：“咱爷俩儿装睡着，她骂累了就不骂了。”

张小祁觉得父亲的建议可取，就蒙上头，装作睡着的样子。

不一会儿，雨停了，风也停了。深秋的月光，透过窗棂，向屋里射进刺眼的银辉。

惜他委屈地哭着，回到屋里，坐在床沿上骂天，骂张现君是狼种。

张现君一声不吭，喘着不均匀的粗气。

快天亮的时候，张小祁听到母亲一口接一口地干哕。他赶紧坐起来，问母亲怎么了。

惜他说：“我头晕，肚子疼，腰也疼。你爹得罪了我的保家仙，保家仙拿我出气。”

张现君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哪有这些熊事儿！你是冻的！”

惜他一边干哕，一边争辩说：“我要是冻感冒了，顶多咳嗽发烧呗，哪有腰疼的？小祁，你要是我的孝顺孩子，就赶快起来，给我的保家仙烧香磕头。”

张小祁不敢违抗，急忙穿上衣服，洗了手，点着蜡烛，燃起一柱香，跪下向那个无字神牌磕了三个头，祷告神灵快为母亲消灾。

惜他说：“小祁磕了头之后，我觉得腰疼好多了。要想让我好利索，老王八孙子也得磕头。”

在张小祁的记忆里，父亲是经常给神牌磕头的。即使在“文革”破除迷信的非常时期，惜他也能找出磕头的理由，大到他们兄妹生了病，小到她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梦，全家人都要跪在那个无字神牌前面，行跪拜大礼。逢到初一、十五，无论有事没事，惜他都要烧一柱香，命全家跪拜。给神牌磕头，成了他们家的宗教仪式，雷打不动。对张现君来说，下跪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可是这回，他破天荒没有服从命令，胡乱穿上衣服，气壮地走了。走到门口，说：“给神磕头，神能替我刨地瓜吗？能替我种小麦吗？我就不信这些熊事儿！神有本事，叫我得病，叫我腰疼，叫我死！”

正在干哕的惜他，“噢”的一声，昏了过去。

和惜他睡在一起的傻子二明，吓得哭喊起来。

张小祁跑过去，扳母亲的小腿，好让她苏醒过来。

过去，惜他昏厥的情况经常发生。每到这时，三个孩子都吓得大哭大叫。北院的二嬷嬷闻讯跑来，先用缝衣针扎惜他的人中穴，下了针再扳她的小腿。把挺直的腿扳过来，惜他就能缓过气。后来，二嬷嬷不断总结经验，发现不用给惜他扎针，只扳小腿，也能让惜他苏醒。久而久之，小祁和大丫也学会了。遇到母亲气昏，就不再哭叫，学着二嬷嬷的法子把昏过去的母亲扳醒。

张小祁把母亲扳醒之后，惜他的两眼仍然上翻，牙关紧闭。张小祁一声连一声地喊“娘”，不知如何是好。

睡在西屋的大丫被惊动了，她抱着哇哇哭叫的孩子进了屋，先给神牌磕了头，接着虔诚地祷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俺娘俺哥初一、十五给您烧香磕头，俺爹得罪了您，您不能拿俺娘出气啊！您饶了俺娘吧，我给您磕头了。”

惜他慢慢地缓过气来之后，小祁试探着说：“娘，您也许真是受凉了，我烧碗姜汤给您喝吧。”

惜他大怒，她哭着说：“我不是受凉，是老龟孙气的！他得罪了我的保家仙，冒犯了我的神。他要是不给我的神磕三个响头，我的病就好不了！我不想活了，我赶紧死吧！我死了，姓张的这家人赶快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