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珍读昨天的云:文学织锦的繁复之美
(2010-01-03 19: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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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文学织锦的繁复之美
作品不朽的原因是复杂的,其中,以节俭的笔墨和完美的形式表达丰富的内容,应该是原因之一。《昨天的云》以个人经历为线索,展现时代变迁中一个民族的精神波动,这充满苦涩的经历,让作者注入了繁复之美,超越了个人情感。人是精神的存在,一个作家对痛苦的感受程度,决定着作品的深度,在感性层面上,亲人离散造成的心灵创伤,比眼见国家割让一个省的土地还要强烈。如果把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写出来,其存在价值要靠读者在时间中检验。别人在衡量作品价值时,既要看个人心灵的深度,又看时代精神的广度。因此,作家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穿越的那段历史在历史链条中的地位。如果自己经历的历史时段是将被后人忽略的,作家就不能把历史背景作为主打,如果那段历史注定会成为“显学”,个人的言说就可能被后来的宏大叙事覆盖。个人的声音,在众声喧哗中容易显得微弱,在浮躁的传媒时代,花哨的强音能够掩埋经典。为了使作品在当下有人阅读,将来不会失色,有理想的作家必须慎重处理自己的经历。
王鼎钧所经历的那段历史,在未来几十年,必然成为学界的热门话题。因此,他必须有自己的视角与“音质”,以超越他人的艺术形式表现别人没有看到的内容。这样,背景处在热闹状态时,作品以“独家博物馆”引人关注,当背景研究成为明日黄花,他的回忆录因其艺术价值继续流传,让后人因这部艺术佳构向20世纪投去惊艳的目光。
《昨天的云》用笔从容,不同手法随意转换,不同语体“无缝衔接”,只有经历过情感世界的大寒大热,将激情释放、而文气不减的情况下,方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让我们不得不思考人生经历、生活经验与艺术体验之间的关系,这是看似相似、重叠,事实上却不同的三种境界。这在王鼎钧身上,是天心与人意合作的手笔:离乱强加给他的悲苦经历,卖文为生打造的文字功夫,美国给他提供的健康和写作环境,宗教给他的博大心胸,使他的艺术体验获得了深拓性、超越性和普遍性,而《左心房漩涡》的创作过程,又唤起了许多沉睡的回忆。他把这些纳入到考验人性的历史舞台上,用“冷却下来的火热情感”过滤之后,再心平气和地展示出来。
他说: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益友,也不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
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幻想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在老师命题下作文,写过多少次“我的志愿”,从未写过“七岁以前的我”。
就这样,飞奔而前,把历史,把史官,都抛在身后脑后,无暇兼顾了。
他说那些因遗忘而脱漏的部分可能很重要。我觉得,有些没有记下来的经历,已经沉入了他的潜意识,参与了心性气质的形成,成为他人格底色的一部分。也许,有些经历并没完全忘记,因为“为尊者讳”,不得不“留白”。比如写家世,只能运用“大家庭好像一只猫”这样的比喻,暗示某些亲历。写自家房子,引出一个传说,概括的是鲁南乃至整个中原地区的民居习俗,实现“由个别到一般”的表现效果。写日军飞机轰炸,本应惨烈,作者却用抒情之笔。写六舅这个悲剧人物,有意使用喜剧语言,调侃而不失宽厚,悲悯而略带嘲讽。写自己心中的文学种籽被激活,文学基因的形成,跳出一位亮丽纯洁的知识少女。写“失恋”的心情,经营出“爱之伞”的垂柳意象。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立体的,许多本来不相关的人物,因为某个轻微的细节,使事情有了因果关系。这不是小说家的虚构策略,而是作者进入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写乡村风情,虽是战火燃烧的日据时代,那生存状态仍然令人向往,这使读者感到,如果没有战争,那就是适合人类安居的诗意环境。写逃难到窑湾,投靠到父亲的同学家:
……只记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兵慌马乱,也不过涟漪荡漾,无碍那波平如镜。//我躺在床上,雾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听见燕子细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余辉,如梦如幻,如前生来世。然后燕子飞进来,站在梁上,挺着肚皮……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那时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旧家的浮光掠影还残存在我的某处。
作者也写了阶级斗争存在的依据:他在黄墩避难时,住在乡绅陈茂松家。某天,一个老头儿花钱买了一个女孩子作小妾,路过陈茂松家,“虽然交易已经完成,他还是再三提出问题:‘你看她的屁股,她的奶子,像不像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陈告诉他,生儿育女要尽人事听天命。”临走的时候,女孩子不从。老头儿黑了脸,大喝一声:“拿鞭子来!”陈立刻靠近那个老头儿,在他耳边叮嘱,女人要哄,女人要哄。“那女孩,可能有过挨鞭子的经验吧?这一声恫吓竟使她慑服了。”在另一章里,写了“汉奸”事件让他看到的人性弱点:作者在锄头林(现在叫褚林)的村子避难时,临时进入一家私塾受教。某日,一位胖子来找私塾先生,告知他的儿子当了日本人的警察局长,准备接老子去享清福。私塾先生大骂儿子是汉奸,认为是家门不幸。放学回家,作者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母亲,母亲叮嘱说:“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人家父子终归是父子。”第二天,老师脸色沉重,没有给他们讲课,学生们自由自在地嚷嚷了一天。第三天,学校关门,老师辞职。他在去儿子那里享清福之前,当地商绅排了队请他吃鱼翅席,要吃两个月才吃得完。作者思量:我附 和老师的意见了吗?没有,幸亏没有。
王鼎钧善于用轻松的语言揭示沉重的主题,用疏朗的形式表现蕴藉的情感,用洗练的布局编织繁复的内容。他在抒情的时候,让读者“看”到形象,在描写的时候,让读者“感”到气氛;在“停下来”对人对事进行反复审察的时候,读者觉得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转换,在一路飞奔的时候,读者能够欣赏周围的景色;留白处,不显空旷,跳跃时,不失平稳;由宏阔朝细密过渡,不感跌落,由低谷向巨峰冲举,不觉气喘;写世态人情,犹老吏断狱,但不失宽厚,言大忠大奸,像情人之间的倾诉,却妙语连珠;他以超然表达痛楚,以飘逸营造沉郁,用显微镜观察民俗,用望远镜扫瞄纷争;他以个人经验牵动历史,把政治提升为哲学;彰显智慧时,宽容如耶稣,悲悯像菩萨,但不忘是非曲直;动情处,“哀其不争”是因为“怒其不幸”;“有病呻吟”伴随他整个写作生涯,却始终“哀而不伤”,呻吟变成了歌声,血泪凝结为华章。
因为有《左心房漩涡》和《关山夺路》,我不敢说《昨天的云》是王鼎钧的代表作,但是,这本书却暗藏了王鼎钧的十八般武艺,他的写作策略,在此一一体现。在《昨天的云》里,我们能够读到太史公驾驭时空的叙述功夫,读到来自圣经和诗经的明快,读到三闾大夫和李太白天马行空的绮丽,读到老杜将如椽巨笔伸向泪源血海的悲恸,读到莎士比亚的激烈,以及巴尔扎克的立体彩绘,茨威格的心理刻画,梅里美的刚劲,海明威的简洁。总之,《昨天的云》是诗与思、文与史、战争与和平、世俗与宗教的变奏,是深刻华美的文学织锦。后人可以不读他的《左心房漩涡》,不可不读他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