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珍读昨天的云:烽火中的桃花源
(2010-01-03 19: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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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烽火中的桃花源
如果王鼎钧只有“作文三书”和《讲理》,学界会说他是“把夏丏尊的作文教育推向一个崭新阶段的学者”;如果只有“人生三书”,人们会说他是“台湾社会转型期人格工程的设计者”;如果只有《有诗》,人们会说“这是老杜的沉郁和李白的健举在新诗创作中的交会”;如果只有《关山夺路》,人们会说“这是中国版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可是,王鼎钧还有《情人眼》、《碎琉璃》、《山里山外》、《左心房漩涡》,这些散文经典,覆盖了王鼎钧散文之外的文学成就。
我揣摩,王鼎钧骨子里是一个诗人,写其他文体,是他的“社会使命”,写诗才出自他的天性。是各种外部因素,把他打造成为一个以写散文为主的全能作家。
尽管如此,诗情依然不时地在王鼎钧胸中燃烧,他在创作散文时,其思维仍然是诗性的。语言学家雅各布森认为:信息集中和倾注于信息本身时,构成诗的功能。科学思维的求真是相对的,诗性思维才能抵达绝对的真。《昨天的云》第六章《战神指路》(一),形式上是散文,其实是叙事诗与抒情诗结晶而成的散文。在这一章,作者句句写景,又句句抒情,景中情映照情中景,情中景深化景中情,在情景聚合中,解读历史与现实。他写的是几家人逃难,折射的是大时局、大背景的全息氛围,结构严整灵动,色泽亮丽典雅,充满着绘画美。在这有如天成的画卷上,作者以从容不迫的文笔,表现出不同人等的紧张与智慧,以及恐怖中的信仰与生存方式。这明暗与苦乐的自然搭配,形成不动声色的张力,只有诗性思维才能捕捉得到。
作家写深夜逃难,只捕捉感受,不描绘场景,既符合客观真实,又以节俭的笔墨渲染了恐怖气氛:
炮声在西,我们立刻往东逃。炮声像号令一样,把这一方百姓全变成难民。满地是人,路太窄,踏着麦苗走。空中无月,还嫌前途不够黑,恨那几点星。
走夜路,最怕无月,可是这些“逃反”的人,“还嫌前途不够黑”,甚至“恨那几颗星”。这样的“情”与“景”,只有用诗性表达才能既完整又能分出层次。接下来,色调发生变化,这是时间的脚步与作家的手笔共同推出的场面:
走着走着,满地黑压压的颜色淡了,不惟天光渐亮,人也越走越稀。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有各人的亲友,大地真大,悄悄的吸纳了这多出来的人口,不露声色。日出前但见一天云块向地平线外急奔,络绎不断,一如逃难追杀,而地面不见有风,景象诡异,令人好不忐忑。
下面的文字,让我们想到陶渊明:
我们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岸桃林,正值花季。我那时已读过《桃花源记》,比附的念头油然而兴。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一直走进去,好像深入红云,越走越高,战乱忧患再也跟不进去。
林尽,果然有屋舍桑竹鸡犬,果然有男男女女问长问短,消息不少,倒不怎么惊慌。
既然作者已经提到《桃花源记》,就要写出有别 于五柳先生的文字。果然,在上面“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这些议论之后,让这个“桃花源”中的人露面了:
村上的人都说他们位置偏僻,这“耳朵眼儿胳肢窝儿”的地方,日本军队不来。一老者拿出一本地图给我们看,日本军队专用的地图,不知怎么有一本遗落了。老者说你们快走,日本人已经把这个村子画在地图上,他们早就算计在内了。……
老者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十里以外就没人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上地图的,如果小地方的地名也登在报上,也画在地图上,这地方就要遭殃了。……
那是戴着毡帽、撕一段布束腰的老者,衣领衣袖全是油垢、牙齿熏黄的老者,叼着旱烟袋、吐着唾沫的老者。言之谆谆面对听者藐藐的老者。
青天四垂,虽然不见敌机,却好像上面有日本人的眼睛。桃林茂密,挡不断遮不住什么。
第二天下起雨来。“五姨”到村中的教堂布道,在此,作者不失时机地介绍五姨,说她“有布道的天才,在台上满面红光,成了另外一个人。”作者复述五姨的布道词:灾难来了,不要怕,灾难不过是幸福的预告,灾难是一种喜讯,是耶稣提供的一种保证,灾难越严重,基督徒的担子越大,和上帝的距离越近。在炮火硝烟的包围中,一个基督徒对其他基督徒讲这样的话,给大家的安慰是可想而知的。作者在教堂里听五姨布道的时候,不知是否会想起“二姐”,猜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没有泄露心中的秘密,只是这样写到:
还有这一溪桃花,一种太平岁月温柔旖旎的桃花,落下一瓣两瓣来贴在你的手背上,悄悄呼唤你。
红玉拼成的花。红云剪成的花。少年气盛嫉妒心极重的花,自成千红,排斥万紫。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药。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无际的麦苗,以它的青青作画布,来承受、衬托由天上倾下来的大批颜料。
第五天,雨歇,他们又开始了逃难的行程。
连宵风雨,几乎洗尽铅华,这倾城倾国,也抵不过风云一变。
王鼎钧在《文学种籽》里说文学贵在创新。而创新并非平地起高楼,他介绍了创新的几种方法,其中有“增加法”,也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增加新意。《战神指路》(一),为恬淡而超然的《桃花源记》增加了烽火连天,不仅增加了厚度与高度,推进了“景深”,而且让后世作家们改变了观察世界的简单化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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